丰都县衙内，刘纲正在翻看账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命人传来了何主簿。
何主簿四十岁上下，留着山羊胡须，细长眼总是眯成一条缝，也不知道他是当真视力不好，还是在冲人微笑，总之让人瞧不清他究竟在看哪儿。
何主簿中等身型，不胖不瘦，站人群中毫不起眼。
虽然刘纲年纪比何主簿小不少，瞧着更是如青年一般，但何主簿分得清两人之间的差别，对刘纲礼数周到，非常恭敬。
“不知刘大人唤属下来此有何见教？”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刘纲也客气地让何主簿先坐下，跟着有意无意地将账本晃来晃去，却偏不提账的事情，反而是东拉西扯。
何主簿是个油滑的，一眼就看出刘纲想要问什么，也知道这是绕不过去的坎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于是，何主簿非常主动地问道：
“刘大人可是想要问账上的事情？”
刘纲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淡淡地说道：
“何主簿，你在县衙里这么多年了，想必比我更清楚这账上的事情吧？”
何主簿想了想，默默地起身冲刘纲行礼，谨慎道：
“属下一向都是听命行事，无论是哪位大人，属下都得奉承着。
上令下行，许多事情属下也违抗不得。”
何主簿说完，依旧垂首站立，并不曾抬头，更没有坐下。
刘纲眉毛一挑，心道：好家伙，这是直接先把自己摘干净。
但是转念一想，何主簿说的也是理儿。
以何主簿的年纪，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全家那么多张嘴都指着他吃饭，他当然不能丢了这饭碗。
再者，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苟着的，敢伸张正义、仗义执言的铁头少之又少。
毕竟那需要自己就是清白的人，可官场上又能有几个人没点儿泥呢？
就连自家的门子、县衙的皂吏又有几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清白？
水至清则无鱼，刘纲懂。
“何主簿，莫要拘束，请坐。
本官刚到任没几日，这丰都城的大小事务都还不熟悉，都需要仰仗诸位。
但是朝廷的税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也不是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过的。
我见这丰都城气候宜人，城外田地优渥，无灾无难，人民安居乐业。
别说什么天灾人祸了，就连邻里矛盾都没有一个，缘何这税赋却常年都收不齐呢？”
何主簿捋着胡须，低眉垂目，半晌才幽幽道：
“大人，您可知咱们丰都城乃是鬼城？”
刘纲冷哼一声：“鬼我倒是一只没见着。”
何主簿抿起嘴角微微一笑，低声道：
“那是因为有真虚观和广成真人在，所以才没有鬼怪肆虐。”
这些日子里，类似的言论刘纲着实没有少听，今日又听何主簿如是说，只觉得头疼。
一手撑着太阳穴，一手端过茶碗抿了一口，刘纲幽幽道：
“好，就算如此，我且问，这，和赋税，有何关系？”
何主簿从眼睛的缝隙里瞄了刘纲一眼，揣度了一番，发现无论任何的措辞都无法令这位新来的大人满意，只得提起胆气道：
“大人，您也说了，这丰都城几乎没有任何诉讼公案，您可知为何？”
刘纲没吭声，冷冷地瞥了何主簿一眼。
何主簿干咳两声，不敢再卖关子，连忙悄声道：
“那是因为，百姓都敬重真虚观和广成真人，所以无论是大到伤人性命，小到鸡毛蒜皮，百姓有事儿都去真虚观里求助。”
刘纲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用目光示意何主簿继续往下说。
何主簿打量着刘纲的神情，见他面有愠色，不由得微微勾起了身子：
“就因为这事无巨细，都由真虚观代劳了，所以，百姓就把这税赋都交到了广成真人那里。”
“荒谬！”
刘纲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何主簿连忙站起身，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
“难道这丰都城不是大胤的土地？难道他广成真人不是大胤的百姓！？
竟然敢私吞朝廷的税赋！难怪这里的官员都待不了多久就会被调走！”
刘纲越说越气，猛灌了几口茶，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看着站在一旁垂头丧气的何主簿，刘纲的语气又软了下来。
“以往的官员，都没有人去找过那个广成真人吗？”
何主簿不敢抬头，双手拢在袖中，低声道：
“也有大人去找过广成真人，只是吧……”
刘纲见何主簿吞吞吐吐的模样，不耐烦道：
“你再卖关子，我便上报朝廷，革了你的职！”
一听这话，何主簿身形晃了晃，连忙道：
“不是，大人，您听我说，我这不是怕您生气吗？
这以往的大人也有去与广成真人商谈过此事的，可是吧，每一个去找广成真人商谈此事的大人，自己或是家宅都出了怪事。
有的是摔断了腿，有的是莫名生了病，有的说见了鬼……
总之，很是吓人。所以，后来便再没有大人去找广成真人了，这事儿也就这么一直延续至今了。
大人，我知您公正，一心为国为民，可是吧，属下觉得，为了您和您家里人的安全，您最好就当不知道这事儿。
或者说，您就睁只眼闭只眼，以往的大人都上报说农田欠收，您也可以这样做。
属下可是一心为您着想，并非是有意刁难。属下知道的可都告诉您了，大人可别治我的罪呀。
要知道，这整个丰都城的衙门，上上下下都是如此，您，您怕是也换不过来。”
刘纲面色阴冷，看也不看何主簿一眼，思忖好一阵，忽然面色一缓，和颜悦色道：
“很好，很好。何主簿不用紧张，本官初来乍到，不过就是想要多了解情况。
既然大家都这么推崇这位广成真人，那本官也理当去拜会一下才是。
不知道这位真人是否一直都在城郊的真虚观呢？”
何主簿没想到刘纲忽然变了脸，略微怔了怔笑道：
“大人，您若想要见到广成真人本人，当先递个拜帖。
真人有时会出游，有时会闭关，不是随时都能见着的。”
刘纲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
“好，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何主簿去办，你尽快安排一下，本官要拜会一下这位广成真人，向他讨教一二。”
何主簿领命，慢吞吞转身离开。
刘纲冷下了脸，静静地注视着何主簿离去的背影。
时近晌午，随着日光渐移，阴影笼罩着整个房间，令刘纲感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