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亥时还有三刻钟,伺候九娘子的除了已经告老还乡的老仆妇,剩下的便是随身侍女两个,小丫鬟两个。侍女自是问荆与缡妆,小丫鬟则是素日在房外伺候的忍冬、秋词。
这两个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罢了,她们此时此刻害怕不已,尚不清楚发生何事,便和问荆她们一同被耿忠下属关进了柴房。
“问荆姊姊,发生什么事了?”素日最是乖巧的忍冬问道。
问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慰道:“咱们入顾府前,管事们说过顾府的规矩,错了就要罚,便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和娘子们也一样。”
一旁素日最是大胆的秋词道:“好端端的,我们犯什么错了吗?我知道了,定是我总是去厨房偷吃被发现了。也不对啊,干嘛连你们一起罚了?”
问荆不语,也把她揽到身边来,不停地安慰。
缡妆靠在一旁的柴垛里,静静的。
问荆靠了过去“是不是在责怪自己?”
“嗯。是我忘了你嘱咐的,让我在外面万事谨慎。”
“我不仅嘱咐过你,也说给过娘子听的。只是,娘子总是清醒着,又糊涂着。”
“问荆,我生母早逝,十岁那年,我那只会读书的父亲病逝了,那些个虎狼亲戚,为了二十两银子,把我卖到了顾府。方来之时,我不过是个粗使丫鬟,那一次,有人诬陷我偷东西,我不承认,管事罚我在雪地里跪,是十公子踢蹴鞠时不小心砸了我,我晕了过去。醒了后,我感受到了自来顾府后,正真意义上的第一个温暖。原来,我发了高热,是十公子找了九娘子救了我,后来,九娘子听了我的遭遇,隔日与太夫人谈笑间说起,府里才整治了这些偷鸡摸狗,又祸事东引的事,还了我清白。九娘子又特求了二夫人,才把我从一个粗使丫鬟提为侍女。主子赐名,对于下人来说是恩典,我不愿,即使我父亲一生糊涂,但我长到十岁前,是他在养我教我,为此我不愿改了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九娘子从了我,自此,缡妆打心眼里只忠九娘子一个人。”
问荆道:“其实,我们两个都受恩于娘子。”
“所以,我不怪娘子,我怪我自己。”
问荆轻轻一叹:“娘子清醒了,也会怪自己的。她从来都是自己的错若牵扯了旁人,便会自怨自艾。”
须臾,有人开了柴房的门。
“九娘子回来了!”
众人听到了这句话,先是喜色。两个小丫鬟自是喜九娘子定会为她们求情的。
缡妆站了起来,忙问:“娘子怎么样了?”
那人回:“无伤。”
这下二人才放心。
两个小丫鬟忙问怎么回事。
问荆只说回去再说。
那人放了她们,但家主有令,缡妆看主不力仍要留在柴房等着受罚,至于此事,不准外传。
出了柴房,问荆担忧地看了眼柴房,她心里惴惴不安,又折了回去。
“小哥,这点儿心意您留着喝茶。”问荆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碎银子给他。
那人掂量着收了。
问荆问:“小哥,九娘子现今在哪儿?”
“在祠堂。回来的时候,是在府门那儿发现的,有人敲了门,看门的一打开就见九娘子醉醺醺的倒在地上。”
坏了,家主定很生气。
问荆担心不已,连忙跑回撷芳阁。找六娘子,找她为娘子求情!
...
祠堂。
“你错了吗?”
顾允维跪在祠堂向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却问身后被两个仆妇按在长条凳上的顾令琰。
她方才混沌不已,一桶冰凉的井水泼在她脸上,湿了发丝衣裙,冷浸浸地贴在身上才彻底清醒了。
顾令琰知道自己今晚与张馥兰喝酒,醉地不省人事,可是,她什么都记不起来。
晃晃忽忽的。
一醒来,就是那一桶冰凉的水。
以及,爹爹跪在祠堂的背影。
她甚至不知道他此时是何面目,憎恶?还是生气?
她只知道,她要认错,认了受了就过去了。
不管什么错...,不管是不是她一个人做的,从她记事起,爹爹就是这样的,一面可以把她宠,一面可以把她打。可是啊,爹爹无论怎么打她,她总是恨的同时,忆及昔时在慎德堂的时候。
那个朗声唤她“卿卿”的爹爹,那个会把她抱在膝上喂食葡萄的爹爹,那个即使她把布好的棋局弄翻,只是一句“卿卿没事就好”的爹爹。
那个会为她雕玉锁的爹爹...。爹爹喜玉,也会雕玉,那是块白玉平安锁,还有爹爹亲刻的“卿卿康宁”四字,那是连阿琛都没有的,顾府上下爹爹只给她一人雕的。遥记小小的她整日挂着,在顾府里那锁好像什么金牌玉令一般,她去哪儿,都没有人敢拦她。后来不见了,她只是发了一场热,醒来后就不见了。
那也是个雨夜,她还没爹爹听的话之前,爹爹说她把药喝了,睡一觉就好了。
她醒了,那个锁不见了。
她哭着说,卿卿的平安锁不见了。
爹爹说,不见了就不见了。
自那之后,爹爹再未唤“卿卿”了。
顾令琰望着他依如儿时挺阔的背影,那也曾是儿时,她曾望若高山的存在。
她说:“爹爹,我错了。”
顾允维依旧跪在那儿“你错哪儿了?”
“错在忘失闺阁礼教,竟贪几杯愁绪,以致忘乎女子清名之重,连累顾氏之清名。”
“你们都退下。”
仆妇们互看了一眼,心如明镜似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何况这顾府?“是。”
顾允维又问“还有呢?”
“还有?”
顾允维闻言,向着牌位合起手掌“可怜,允维曾祖父乃一代贤相,吴郡顾氏亦百年世家,可叹改朝换代下,不复昔年之荣。允维父祖三代兢兢业业,方才有今日中兴之势,步步小心,步步谋算,唯不敢拿顾氏名望做赌。你可知,三党相争?你可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便保持中立,未参与任何,也难保新帝登基,一但有了诛灭三党,斩草除根的想法,顾府或许是无事,可你娘呢?殊不知,当年的霍氏便因莫须有的谋逆,连女婿家都未幸免于难。”
顾令琰沉默不语,眼角却落了泪。
顾允维又道:“以一己之私,累及亲,这就是你在学堂学的吗?琰儿,只要你今日在祠堂发誓,永远不要和赵元康有任何牵扯,你还是爹爹的乖女儿。”
顾令琰听罢,闭上了眼睛。他还在说:“你发誓,你不爱赵元康,你要把他忘了。”
“爹爹。”顾令琰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哭腔的“这个誓我发不了,我也想骗我自己,我不爱他,可是我连自己都骗不过,又怎么骗地过神灵。”
顾允维终是怒了“你懂什么是爱吗?你不懂,你还小,这世上比他好的男人多的是。裴澄就很好,你娘和我还同意这门亲事,更何况...”
顾令琰冷笑了一声“更何况,河东裴氏,仅次四望,世代簪缨,更有助顾氏罢?”
“身为女子本就该听父母之命,为氏族荣兴出一份力。何况哪个名门望族,不是靠着联姻维系的?辟如今日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便是靠着世代联姻,互相扶持,才有今时今日的荣耀。裴澄喜欢你,又可以帮到我们,这不是两全吗?”
“是啊,全了孝,全了义,唯独没有全了我自己。爹爹,娘不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两日才明白的。你知道她怕什么吗?她怕,她走了之后,我到头也是为两姓之好被利用,不如她早早谋算,为什么偏偏是裴澄?因为他若非出身河东裴氏,有助顾氏,你根本不会同意。”
顾令琰道完,又说:“这个誓,我发不了,您要打要骂随您。”
“好,好的很,真不知哪本孝经教你如此忤逆长辈的。来人!”
那两个仆妇应声而入,只听顾允维一声令下:“打!狠狠地打。”
“是。”
又是这样。
一年前,他也是这样逼她放弃了医道,将她再锁回他的掌中。
原来,所谓的掌上明珠,不过是以掌为笼罢了。
那次因为娘亲她认了。
这次,她不会认。
为什么不认?为了他值得吗?她在心里问自己,喜欢他爱他又怎么样?不是也应该爱自己吗?或许是因为她不愿再屈服,因为那些所谓,她放下了自己济世救人的梦,难道也要为未发生,仅仅是害怕,猜测的事,而放弃吗?
你可能无法想象到,当一个人在黑暗里哭泣,有一盏长明灯照亮了她,那是什么感受。
那是心里唯一的光。
你又能想到,当一只雁折了翅膀,他不离不弃,让他的怀抱,成为她唯一自由之地,是什么样的救赎吗?
那仿佛是深渊中,她唯一的绳索。
赵元康,赵元康,也许是上天注定的罢?许她与他相识,许她与他相知。这三个字在她心里种下,日积月累,竟成执念了。
背上那一杖又一杖,轻轻抬起,重重落下。疼的是身,可心里更痛,五脏六腑之下无一不在嘶鸣,全身上下都在逼着她。
承认罢,发誓罢。
她不爱他,顾令琰不爱赵元康。
可是,她就是不愿,她可以选择在感情上放弃他,唯独不愿在神灵前不承认喜欢过他。
因为她可以骗世人,骗自己,却不愿在看透众生的神灵前违背自己的心。
疼到极处,顾令琰额上冷汗直流,两个仆妇见状心有余悸,请示顾允维。
顾允维看着她那张胜似徐恨玉六分的脸,端是倔强又是柔弱,仿若是秋风萧瑟下,不屈的蒹葭。而那略有英挺的玉鼻,以及像含了露珠般的桃花眸子,则是像了他三分。
除了那玉鼻右侧的美人痣,顾允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未有变化,却怒道:“打!打到她认了,听话了为止!”
顾令琰终于痛呼出声,嘴唇已经被咬破了皮,眼前一切,仿若是傍晚时分,夕阳下沉,无边黑夜压来。
在她快要昏过去时,在那一杖要落下时,她忽然感到冷浸的身上,似有一团温热。
她睁开眼一开,少女护在她身上,为她承了一杖。应该很疼罢?只见,少女一双绝美凤眸里已经疼出了泪光,但更多的却是心疼眸中因疼痛难忍,而脸色已是苍白的妹妹。
顾令琰虚弱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她“六姊姊,你走,不要管我。”
顾令琬哪里会听她的,自幼都是如此,只听她哭着说:“不要打了,爹爹,再打下,若往后落下了病根,爹爹会后悔的。”
顾允维怒色急下,转是平静,指尖摩挲手中的玉把件“六娘,让开。”
顾令琬死死护住,仆妇也是有眼睛看人的哪敢打下去。这位六娘子,可是府里头除了四公子外最是尊贵的娘子了。她嫡舅舅徐湛是如今建康人尽皆知的权贵,这六娘子又是太夫人膝下长大的。
至于九娘子,生母是庶女,又是失宠没了管家权,说的好听是嫡女,说不定在徐府那里,连个手指头都比不上。这事儿,可从徐府对待两位娘子不同的态度上看出来。上一次,六娘子生辰,那徐府是送了整整一车,大张旗鼓地送来的,那徐大人还亲自来了,徐大人来了,那些上赶着巴结的朝中大臣,也一个劲儿地凑到顾府里来,那生辰过得,听说太子的儿子皇长孙和宁王世子都没这个派头。
轮到了九娘子,徐大人别说送礼了,人影都没见一个,还是徐夫人送了一套首饰,太夫人为九娘子充场面,叫了六合楼的宴席送了一些翡翠啊,金的什么。近年又有武陵侯府的夫人常来,外面都说九娘子独得侯夫人青眼相待,这些年才和外面的贵女们有了交际,但和六娘子比起来,还是寒酸了。
正在顾允维思忖之际,顾令琬呵退执杖的仆妇,而顾令琰终是撑不住,手上紧揪着顾令琬的衣角昏了过去。
——。
撷芳阁。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三千世界皆虚晃,把她从有记忆时的事儿,一个个呈现在她面前。
仿若昨日之事,既模糊又清晰。
梦里,是儿时五哥哥牵着她,教她走路,六姊姊在她前面,拿着小波浪鼓“小九,快来六姊姊这儿。”
“卿卿快来这儿”娘亲也在旁边。
爹爹突然出现,把她抱在怀里“卿卿今日会说话了吗?来,叫爹爹。”
五哥哥不依“该先叫五哥哥才是。”
画面一晃,是五岁的小女孩一个人在永嘉巷踢石子儿,她很不高兴,她视若珍宝的平安锁丢了。
她忽然听到了哭声。
小女孩寻着声,找到了他。
“你为什么哭啊?是不是也丢了平安锁?”
六岁的赵元康小脸一红,马上站了起来“我没哭,父王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