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层。
雅间内。
桃花酿一向是她最爱的,她自幼最喜甜凉之物,只是,娘亲和五哥哥还有六姊姊总会控制她少贪点。每次想吃这些东西,她总去找七姊姊这个同好同谋。
至于喝酒这事,遇见张馥兰前,她可是滴酒不沾的。那时她觉得喝酒会醉,人还不清醒,现今她觉得这真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了。
一壶可抛千万愁。
人要时时刻刻清醒着做什么?得忘且忘去罢,片刻的自在也是欢乐。
“馥兰,你说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对我到底是兄妹之情,知己之义,还是男女之间?”
顾令琰已是喝地有些混沌了,两壶酒瓶还剩下几滴正随意置在一旁。
张馥兰自还清醒,她只是小饮了几杯,想着顾令琰心情不好,今夜定会醉生梦死的,她可得清醒着,等下才好送她回去。“这...喜欢是有的罢?”
她年纪只是长了顾令琰一岁罢了,自是除了医事、家事,还未经什么,她如今只想开导开导顾令琰。她又道:“为情所困可不好,折寿啊。”
“对,折寿。可是...馥兰,我难受,我真想一鼓作气说出来。...我...我就是个胆小鬼,我怕...我怕说出来了,往后连朋友也做不成,那点儿心思再也不能放在心里了。”
“其实...大方说出来也没什么罢?顶多日后没有任何牵扯了,那样也好,没有结果的事儿,知道了答案也就死心了。为什么,你会怕呢?”
“因为...我怕斩不断,期翼日后相见...我还能与他说话,而不是陌路。”
——
戌时。
缡妆今日引开裴澄,理由本是谎称与九娘子走丢了,引得裴澄急忙四处寻找。她想,九娘子与世子在一起,不到天色已晚就会回来的,未想,她引导裴澄乱找至今,还以为佯装回到顾府求援,九娘子应该就已经回顾府了。
然而,却是没有。
眼看裴澄已急忙去禀报了二夫人,缡妆急找了问荆,急说了前因,问荆忙去肃王府一探,世子已回,还是没有九娘子。
这下,可就乱成了一锅粥。
顾允维派了部曲们暗寻,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大晚上的失踪,传出去了就是找回来了,恐怕没有死在恶贼手里,就先淹死在人们的三言两语中。
为了顾氏还未出嫁的女子名声,顾允维决不会大张旗鼓。
此时此刻,他正与徐恨玉、许氏、裴澄一同在他书房内等消息。
慎德堂。
顾允维闭目养神,手中常年握有一块玉把件,无雕无琢,只是一块被摩挲地边角有些圆润的暖玉罢了。
坐在一旁的徐恨玉不说话,但她已经急了,虽未坐立不安,但她心里始终没有片刻安宁。
坐在下首的许氏才是坐立不安。
她看了看夫妻俩,又看了一眼手心急得流汗的裴澄。
都不说话!
就她一个人受不了这安静地可以听到屋内烛火噼里啪啦,又可以听到堂外,萧瑟的秋风,疯一般地摇晃那无花无叶的玉兰树吗?
“不是!我说,你们夫妻俩都不着急的吗?我都急得不冷了,身上都流汗了!”
许氏早年因兄长许敬道与顾允维同窗的情谊,便已经知道了顾允维这个人,后面因徐恨玉嫁给了他,才彻底认识了。
在她的眼里,许敬道是个君子忠臣,狐朋狗友一般不交。直觉告诉她,顾允维不像兄长。
顾允维不慌不忙,平静睁开了眼道:“侯夫人请坐下,小女顽劣,让夫人也跟着担心了。”
此时,徐恨玉忽然咳了起来,许氏忙过去看了看。顾允维起身的动作迟了一步,见她已经气顺了,便又坐了回去。
徐恨玉缓了缓,道:“家主,是我同意澄儿和琰儿出去的,家主按规矩罚我罢。”
“你...”顾允维握紧了暖玉,沉声道:“此事等把人找回来再说!耿忠!”
“家主!”耿忠闻声进来。
顾允维厉声道:“亥时之前找不到九娘,将伺候九娘的人全部打五十大板!天亮之前还未回来,就把今日看不住九娘的侍女乱棍打死!还有你们,找不到人,一样各领三十大板!”
顾允维吩咐完扬长而去。
徐恨玉见他走了,也没说什么,反倒先安慰了裴澄。
许氏倒是对顾允维忽大的气性,冷哼了一声。
徐恨玉垂下眼眸,若有所思,道:“天晚了。慧芳,你和澄儿先回罢,琰儿若回来了,我着人立刻去裴府报平安。”
“好。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已经让人回府禀了侯爷,裴府部曲也暗自行动了,相信这么多人找,定会找到的。”
天色已晚,秋风寒凉。
许氏母子走后,南枝扶了徐恨玉先回芫芷院。未想,顾允维正在寝室里等着她,所有下人都被赶了出去。
南枝担忧她,徐恨玉却示意南枝先下去。
夫妻俩隔着一些距离对视良久。
须臾,徐恨玉才开口:“家主...”
却是“家主”二字方说,顾允维便厉声打断:“不要唤我家主!我最恨你叫我家主!徐恨玉,这么多年了,你从未把我当成夫君吗?”
徐恨玉心里累极,先坐在床榻上,默了片刻后才道:“为夫不为父,你叫我,还能把你当夫君吗?”
顾允维挨着她坐下,她却不愿靠他很近,又站了起来。
“玉儿,我知道,九娘丢了,我面上没有急,你怪我不看重。我心里是气,但也急,可我是家主,一家之主,有时为了一碗水端平,委屈了孩子。可是,我也是疼她的。”
徐恨玉并不驳他,这么多年了,她早就说倦了。
她说:“天凉了,妾身偶感风寒,怕过给了家主,家主请回罢。”
他不听,抱住了她“我是顾允维字仲纮。我是仲纮,你的夫,你的君啊,不要拒我千里,好不好?”
她的手微凉,他握了许久,他的手温热,骨节分明,这双手可以写出最好的字,却暖不了她。
她微微挣脱,“卿卿是我的女儿,她有万般不是,首错在我,有什么我替她受了就是。”
他闻言,墨眸微冷“呵,卿卿?徐恨玉,琛儿也是你的孩子啊,从未见你如此护他。我告诉你,顾令琰身上流的是我的血,你的骨,不要把对颜永的感情寄托在她的身上。”
他拂袖而去,她自嘲般无力笑了笑“颜永...颜子卿...子卿。”
顾允维回到了慎德堂外,耿忠一路紧随,大气不敢出。
堂外玉兰未逢春,枝随秋风萧瑟响,他心里憋闷不已,使劲往树干捶,临了,又收了回去。
他望着玉兰树,喃喃道:“握不热你。连一个死人,你都念念不忘。我那里不如他了?一个寒门小将而已。”
耿忠劝道:“家主,天凉,先回去罢。”
他摇了摇头,问:“琰儿还是没消息吗?”
“家主稍安勿躁,城门那儿也问过了,确定九娘子并未出城,人就应该还在城里。另外,世子也派人出去找了,方才还有人看到他出府了。”
“尽快。三党未明,不宜牵扯太多了,告诉他,女儿家未出阁前,清名最重,请他留有余地。其实...琰儿若像儿时那样听话,乖巧懂事,我又怎么忍心罚她。”
——
六合楼。
顾令琰喝得烂醉如泥,不知今夕何夕。张馥兰轻叹一声,正想扶着她回去,不防,她喝了凉,又来了月事,肚里翻江倒海的,疼痛难忍。
她左右看了看,实在想去茅房,对顾令琰说:“小九,你可别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她不放心,又嘱咐了几句。
顾令琰迷糊着,只是扬起红若桃花的小脸,乖巧地点了点头。
门轻轻关了,她又倒头睡在桌上。
又片刻,她似乎听到了脚步声,以及门又开的声响。
乍见,玉冠少年入梦来。
“赵元康...元康哥哥。”
戴着假面的男子微微皱眉。心想她这是醉了罢?不过也好,酒后吐真言。旋即,他摆了摆手坐下。
她软软糯糯的,梨涡上微红,笑起来,犹如那四月上初开的桃骨朵,未盛开到极处,粉嫩而温软。
“哥哥...”任何一个男子听到了这声音,心神都不禁酥麻,萧怀谨也不例外。
萧怀谨咳了咳:“顾娘子,是我,萧怀谨,你的救命恩人。”
“萧怀谨...是谁啊?”
萧怀谨:...
“罢了。醉醺醺的,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
萧怀谨起身欲离。
“别走。”她捉住他的一片衣角,声音软软糯糯的。“你想问什么?”
“你舅舅是徐湛吗?”
“我舅舅?他算我哪门子舅舅?他是四哥和六姊姊的舅舅,不是我的舅舅。我没有舅舅,娘亲没有兄长,娘亲...娘亲只有我和阿琛,嗯...不对,还有五哥哥,他也是娘亲的儿子。”
萧怀谨疑了一瞬。听朝中大臣们说,徐湛极宠他的侄子侄女。难不成,她不是?
“你到底是叫什么名字啊?”
“顾令琰啊。回首一顾,令闻令望...”
“哪个炎?”
她捉住他的手“把手打开。”颇是孩子气。
他轻笑一声,打开了手。只见温厚宽大的掌心中,少女的指尖,轻触慢转,男子又感到心里一阵酥麻。
“琰。《周礼·春官·典瑞》曰:琰圭以易行,以除慝。琰圭有锋芒,为诛讨之象。诸侯有不善,使者征之,执以为瑞节也。是这个意思吗?”
她轻摇了摇头“爹爹说是美玉。”
少女如今的样子,如一朵桃骨朵般可爱,他不自觉抚上了她的脸颊。他的右手大指上常年戴有白玉扳指,上面刻有符文,曰静心咒也。他抚上了她那处,初见她时便念过的美人痣。
大抵是白玉凉凉的,她躲了躲,可他的掌心是温热的,她便就势蹭了蹭。
皮肤白嫩滑,触之若玉,竟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嗓音喑哑“的确是块美玉,未经雕琢的美玉。”
等萧怀谨回神,他立时起身。他这是怎么了?他暗骂自己一句,又不是未识女色,怎么对一个小丫头片子...。
他沙场多年,自问对此能忍,今日竟然...。
萧怀谨急匆匆走了。
顾令琰见人走了,跌跌撞撞起身跟了出去。
外头的风在他耳畔呼啸而过,他静了静自己的心,在心里念起了静心咒。
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烦恼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境由心生。
他去牵了自己的白马。它是匹来自北秦的白驹子,毛色带有点青色,跟着他上过北伐的战场。是岳彦文送他的,他取名“蹋渊”。
想起岳彦文,萧怀谨心里更是暗骂自己。局势不明,他还动了这心思。
萧怀谨正打算上马,身后不防一团温热灼心。他怒喝一声:“你做什么!快放开。”
顾令琰非是不听,“下雪了,下雪了。”
他转身捉住她的手,迫她视他,道:“看清楚,我不是赵元康。”又让她看着一望无际的黑夜“这天也没下雪。”
她放开了他,仰望着天穹。
那里很黑,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萧怀谨上了马拧着眉宇,捉紧马缰本欲走。听到了她又在说什么,又停了下来。
只见她伸出掌心,似是在她眼里真的下了雪,她正想接住一片雪花。
她说:“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是一只雁,与你比翼双飞,之后却被射了下来,再也飞不起来了。我又梦到,天上下雪了,我们在永嘉巷堆雪人,你往我身上扔雪球,我也扔,我们两个活像白了发的老人,真好...真好。自幼,我忍着,我装着乖巧懂事,我以为听话就可以了,可是我喜欢的被否定了,只有你,会亳无保留地支持我。”
她根本就没有弄清楚他是谁,萧怀谨气了,他平生冷静谨慎,今日竟然被一个醉鬼触了心,动了怒。
他又下了马,蹲下身来,捏紧她的下巴与她说:“我不是赵元康。我是萧怀谨。”他在她手上郑重其事写下“萧然尘外,心怀谨慎。萧 怀 谨,字持己,持重己心。”
“萧怀谨,持己。”她喃喃细语,随后看着他,慢慢地凑近。
少女的容颜近在咫尺,男子只以为她是想看清他的脸。孰料,她轻轻地贴近他的侧脸,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眸侧落下一吻。
刹时,如同冰天雪地,风雪倾覆于万丈黑不见底的深渊中,忽然出现了一点焰火。虽是一点,却也是光芒。
男子佂佂片刻,少女痴痴地望着他,弯起笑来。落在他眼中好似一个猎者得逞的笑容。
而他,是她眸中的猎物。
他很不喜欢这种让他心绪混乱的感觉,方要起身,她便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轻叹一声。
这下,把她随便放在这里,好像不太好。他也不知,她是否一人来此,只是路过二层,要离开时瞥见了她的雅间没有关紧门。
“罢了,真是欠你的了。”萧怀谨抱起她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