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
已是快入冬了,春色难觅,冬色未见,正是无景可赏的时候。偏偏,那两位长辈,特地寻了由头去了别处,留着两人在此处谈天论地,不放人出去。
这不,后花园有一座砌在太湖石上,又做了石梯往上的望亭。那里可俯瞰整个后花园,东到未开花的小梅林,南至春色已尽,难见翠绿的花丛,西又有松柏、竹林、挽亭,北便是望亭之下的鲤鱼池。
那两位长辈此时正在望亭上。
是两位美妇。年纪大一些,眉眼大气顺眼的便是武陵侯夫人许氏。年纪小点儿的,穿戴厚了一些,仔细一瞧,眉细若柳,肤若凝脂,眸中似含悲悯,又有端静温弱之柔美,便是徐恨玉了。
“咳咳。”
“玉儿,你没事罢?哎呦,早说我来看着两个孩子就是了,你病还没好,出来作甚,要不是看你裹了这么多,我都不放心带你出来。”
徐恨玉摇了摇头,她此时病若西子,却仍美的不可方物。许氏轻叹一声,当初这张脸,若是早传了出去,不知有多少人求娶。
可惜,徐府吃人,何况长公主本不喜她这个唯一的庶女,若传了出去,只怕还没等嫁出去,就已经没了命。
当初,按朝制驸马无后方能纳妾,只是,世上男子大多贪婪好色,徐驸马也不例外。在有后的情况下,仍敢养外室,一朝传出,太祖皇帝气得不行,连当时身为太子的太宗,都为嫡亲姊姊长公主不平。
但,东海徐氏,累世高望,太祖得以让前朝恭帝禅位建国,离不开东海徐氏率先确定立场支持太祖,后面,才有大片士族拥护太祖。也就才兵不血刃,便让恭帝禅位,得了大片民心,才让政局迅速平稳,几无生乱,为大燕朝打下良好基础。
此事在天下人面前,以长公主为驸马求情,允许驸马纳妾为果。天下人称赞她大度能容,殊为女子典范,让皇室与东海徐氏保有颜面,不至于太过难听。
只是,徐恨玉的生母后来病逝了,徐驸马也在之后不久人世。她便在徐府很是艰难下生活了十五年。
长公主如何对待她,旁人只说,一个外室女所生,能容她已是大幸了,谁人知她,长到十岁前身上伤痕累累。
又有谁知,隐忍数载,一朝及笄,本该嫁予有情郎,却不想,春三月,少女不过贪恋玉兰花美,在庭院上偷折一技,不巧,她一时不稳,跌落在了男子怀里。
他的眉眼如墨,轮廓英朗,一眼便能让闺中女子沦陷,只是,她却惊慌不已。
一个陌生男子也算罢了,但他是顾允维,她当时该称一声“姐夫”。
事后,她原以为,此生再不会有此事,她只肖躲着就是了,他不会说出去的。
未想,天有不测风云。
长姊徐盈玉难产而亡,而他来徐府求娶。她一个庶女,命运掌握在嫡母手中,她原以为她听话,就可以平安等到出嫁,平安等到嫁给她早已心许的人。
她想,那人是个寒门出身,官职不高,亦未有功,只是待她好,她喜欢罢了。她以为嫡母会看在她听话的份上答应那人的提亲。
可叹,她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嫡母算计用的物件罢了。
亲生女儿遗留一双儿女,为母忧其将来,若是继室来于他氏,未必真心相待,又恐一双儿女尚幼,怕那继室生了毒心。
而庶女所育嫡子女,终究比不上嫡女所育嫡子女,越不过去。何况,徐盈玉生前并未为难徐恨玉,甚至多次相护。长公主吃定了徐恨玉不会伤害幼子,又吃定了顾允维贪图东海徐氏这棵大树,对徐恨玉未有真情,才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时至今日,长公主若在天有灵,看见今时情形,恐怕也会探究顾允维究竟是为利还是为情求娶徐恨玉的罢?
徐恨玉道:“她呀,如今不晓得澄儿的好处,我若不看着,她又要跑了。其实,若非我这身子,我倒不急,也希望她寻个喜欢的。我只怕,她还未及笄,我就快不行了。这府里,除了我,还有谁能为她自己的利益谋划将来?还不是为了两姓之好联姻?给所谓的氏族荣辱做刀使,谁又管她喜不喜欢?即如此,不如我早点儿谋划好了。只盼日后真能日久生情,不行,相敬如宾也好,起码,裴氏男子除非无后不准纳妾,裴府亦简单。”
许氏只顾着给她顺气,担心她说多了累了,连连顺着她。
徐恨玉道:“我在你面前算计你儿子,你也不气。”
“你和我还客气做甚?咱们都认识二十几年了。再说,我喜欢琰儿做我儿媳,他日,澄儿娶进了门,我定当女儿一样疼。又再说,澄儿喜欢琰儿啊,这两全的算计,反正我是占便宜了,不会计较的。你也放宽心些,澄儿和我大儿子裴宴一样像他爹,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生。瞧瞧如今,裴宴二十出头了,我让他赶紧娶妻生子,他偏不,说已经有喜欢的了,说什么,因为她心有所属,家中父母已为她定了亲,而他自问年纪大了她许多,怕她不喜欢。我说,那你也不问,他又说,问出来,怕连兄妹之情也没有了,于是,他又去游山玩水去了,说娶亲的事等他回来再说。当初,我也不喜欢他爹,奈不住他爹尽宠着我,我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离不开了。这不就日久生情了吗?”
——
挽亭处。
顾令琰有一会儿没一会儿望向望亭的方向,见那两人还在,已经不耐烦许久了。
边上的裴澄见了,问:“九妹妹,你是不是脖子不舒服啊?”
顾令琰礼貌笑了笑,“是啊,昨晚落枕了。”
她边上站着一个丫头,瞧身形与她差不多,好模样上一双水杏眼颇为灵秀。
她便是缡妆了。
此刻,缡妆想笑,却憋地实在辛苦,见她家娘子瞪了一眼,她才佯装左顾右盼的。
“哎,你这丫头也落枕了?”
缡妆:...
顾令琰:“不是啊。她昨儿晚上守夜,从榻上摔下来,摔着了。”
“娘子瞎说。分明是...。”
分明是娘子大半夜回来,扯了她起来,才摔的,也没摔到脖子上。后来她在屋里倒腾,愣是没找到药物,九娘子怕大半夜折腾,还让她去厨房偷热了鸡蛋消肿呢。
过了片刻后,二人又是陷入沉寂。
顾令琰只觉得与裴澄待的时辰过得最是漫长,因为,他和她从没有相谈甚欢的时候。
犹记上一次见面,也是在后花园,那时正值春日,顾令琰随手折了枝小山茶花别在耳后,问裴澄“好看吗?”
少女正是娇俏的年纪,又是天生丽质,哪个少年见此,会说不好看?裴澄只恨读书少,抠不出几句诗词歌赋。只得干巴巴,脸红心跳似的,说:“好看。”
见顾令琰淡淡的,好像对这个两个字不甚满意,裴澄忙左顾右盼地,瞧南边花丛边栽了大红牡丹花,在花丛中独树一帜,直把旁边的小花小草比了下去。
裴澄有了想法,忙去剪了一枝,又想着会不会单调了,又是左看右看,相中了一枝菊花。
这个时节原是没有菊花的,那是三老爷顾允缮特找人特地温护培养的,失败了许多次,才成功植了这一株。
还是株罕见的绿菊,原是打算送给太夫人做寿礼的。
只见,裴澄一手一只花,不待顾令琰反对,上下其手,分别别了一朵在她耳后。
顾令琰:...
当时,正端着茶点来这儿的缡妆见了这场面,险些笑晕了。
这哪是什么画龙点睛?分明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活像那后花园牛大娘,总爱闲暇时,偷偷折几枝小红花别在头上。
不过,牛大娘再是东施效颦,也不敢折那牡丹花。需知,那可是三夫人温氏种的,她的脾气可不好。更别提那绿菊了,别看三老爷平日里总爱淡笑风声只对文墨风雅之事感兴趣,比大老爷顾允纶还和气,那生起气来,也是可怕的。
儿时的顾令琰就曾经误打误撞,不小心摔了他的天青釉瓶,那可把他气的,罚了顾令琰抄写了五十篇他的诗集。
这可苦了她,不说她的字一言难尽,这顾允缮的诗也是一言难尽啊。那时顾允维护女心切帮着抄,又赔了只不一样,也算精品的天青釉瓶给他才罢休。
裴澄自是无事,谁又敢为了朵花,找武陵侯儿子的麻烦?
而顾令琰回过神来,才晓得闯祸了,自是顾令瑶帮着,说牡丹花是顾令瑶折的,因是自家女儿平日淘气惯了,温氏才不追究的。
至于绿菊嘛,当时顾令琰特地做了药膳给太夫人,称是给祖母尽孝,特地问了大夫做的。太夫人平日有晨起,练五禽戏和太极拳的习惯,顾令琰又陪着太夫人练了大半月,太夫人才出面和三老爷一说,三老爷才不计较的。
裴澄与她年纪相仿,打小就认识她,若非裴度前些年外调,留下长子裴宴在建康读书,带着许氏和裴澄近年才调回建康。否则,如今二人应相识多年,见面大抵不会尴尬。
她喜欢干净到一尘不染的东西。譬如,瓷器上,花色越少她越喜欢。而裴澄似乎很喜欢华丽繁复的花纹和金碧辉煌的装饰,喜欢用各种宝石镶嵌、金银錾刻堆砌而成的东西。
某一年,他送了一个漂亮的瓷器娃娃给她,看样子很是像她。
她却有些厌恶,她觉得娃娃的笑不是真心,那笑容是世人捏出来的,所有姿态都是世人摆布的,并非自身所愿。
很像她。
人通常都有一些怪病,譬如,她很不喜欢一些某一方面很像她的东西。
她觉得那些东西在讽刺她。
她也是那时才想明白,裴澄的眼中全是繁华世界。
而在她的眼中,这世上越繁华,某个角落便越荒凉。正如这个世道,在一些人中很美好,在一些人中很丑陋。
反正,她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不是她心里所求的那个人,她也就看淡了。如果,姻婚不是自己所求的那样,却非要完成,对她来说不过是退而求其次。
她就是这样淡然,人也好,物也罢。
这种人看人看事亦淡,可往往想深求什么,往往又会很固执。
裴澄一阵烦躁,对面的少女如镜中花,水中月般美丽。从前,他或许没有感觉,可自打回了建康,见她的第一面,他便觉得像一见钟情。
当时,顾二夫人身边的南枝引他到望亭下的鲤鱼池。只见,两位少女正在一旁喂食锦鲤,二女如花一般美,他都看痴了,视线最终落在了那位玉梁右侧有痣的少女身上。
她的一颦一笑,好像最精美的瓷器娃娃一般,让他想带回家,好好珍藏起来。
可偏偏,他不会说话,不懂得怎么讨女子喜欢,也不怎么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的,无外乎她在他面前,温嘉柔顺,有时喜欢说笑一两句的样子。
他嘴巴笨,正如大哥所言,他也是个糊涂的人。看人看事,凭感觉而来,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
也许是幼子的原因罢,自幼在父母的疼爱下长大,认为什么都是美好的,什么都是他想要就有的。反倒是大哥,自幼都是甚少在父母身边,与他是反着来的。
裴澄觉得干坐着没有意思,再这样下去,他便会烦了,他实在不是一个耐心的人。
“九妹妹,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罢?”
顾令琰正有此意,她向裴澄眨了眨眼,示意他向望亭那里看。
裴澄看去,只见,望亭上的人还在,他本想问她是不是眼睛不舒服?后面意识到,若他们想出去,上面那两人不同意,还真出不去。
这么一想,他起身向望亭去了。
——
马车顺利出府。
顾令琰只觉得在外面好,她们看不见,她自个又能自在些。
何况今日外面热闹,人多,好玩的也多。
“我们去那边看看。”
顾令琰拉着缡妆挤进了混杂的街市,裴澄被丢在原地,立时跟了上去。
糕饼喽。
糖葫芦哟。
来!上好的北秦丝绸,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朱雀街是建康最热闹最大的集市,此地有远近闻名的六合楼,那是座与大燕一同岁数的楼,至今不足百年。集时下娱乐,每一层都不一样,譬如一楼是茶馆,六楼是登顶亭,那是只有在五楼比拼文墨,得胜者才能上的。
那儿为建康最高之地,可俯瞰建康全景。
此时,一位戴着半截玉玄鸟纹假面的男子正立于亭上,以他的目光看去,建康城如是五彩缤纷的水墨画,那画中的人影万千,又渺小至极。
而离台城不远的覆舟山,顶盖被云雾环伺,视之如谜。那儿,以高视低,从军事上看,那儿更像是一个可以从山上引火至台城的绝地。
他偶然间一抬眸,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着衣依然简单,清一色的暗纹如意鹅黄衣裙,发间因未及笄,只束了银铃红发带,一步一叮铃。
她在人群中拉着一个丫头,左看看,右看看的,那笑容好像春日里的桃骨朵一样,稚嫩可爱。
萧怀谨眉宇稍松,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她身后跟着一个少年,是他见过的。
武陵侯裴度的小儿子,裴二郎裴澄。他为什么会跟着她?
以河东裴氏位在四望,即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崔氏、东海徐氏四大名门士族之下的地位,为什么裴氏的儿子会认识一个寻常富贵的小娘子?
除非,她非寻常。
“顾小九...难不成是个假名吗?”
萧怀谨又看见了一个熟悉身影,那人,正在她身后不远。“肃王世子...。”
那厢。
顾令琰趁裴澄不注意,悄悄问缡妆:“问荆把话传过去了吗?”
“传了,问荆办事您放心。再说,有傅惊那个大嘴巴,事半功倍。只是,为什么不直接和世子说呢?”
顾令琰沉默不语,舔了舔手中的糖画。在转角的瞬间,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一袭白衣上错金暗纹隐现,随清风而动,少年的玉冠更衬得他清贵谪仙一般。
顾令琰手中的糖画不慎掉在地上,一双眸子片刻难离少年。
缡妆见二人见面,脸上一喜,忙道:“娘子放心,裴公子我来搞定,断不会让他打扰了。”
说着,那身影立时向方才因人多而看不到主仆二人的裴澄那儿跑去。不知说了什么,只见裴澄着急忙慌出了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