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亥时。
赵元康送顾令琰到后门。那儿有一株桃花树就在不远处,二人手上提着的灯笼,可照见树梢。
远远便见,空枝待春。赵元康看了许久,眸中似有追忆之色。那是他六岁时,初入建康后不久种下的,种子也是她送的。
遥远的记忆里,少年在桃树下用埙吹奏了一曲《桃夭》,少女依偎在他的肩上。他的耳畔是少女安睡后的喃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时岁月静好。
顾令琰轻拉了他的衣角,他才回首淡然一笑。
“走罢。”
她走了,他原本背身的身影才回头,静静望着那门,手心曾划过她的一片衣袂,仿佛还有她的残香。
一旁的傅惊看月悬高上枝头,提醒道;“世子,天晚了,该歇息了。左不过因着张先生的伤快好了,九娘子往后再过来,世子又得再找原由罢了。”
赵元康“嗯。”了一声,转身走的空隙上,趁傅惊不注意,弹了一指他的头。
傅惊痛呼一声“世子,小的未有功劳,也有苦劳罢?怎就容不了几句玩笑话呢?”
赵元康怪道:“怪不得问荆瞧不上你。你瞧瞧,一个大丈夫,嘴上如此不知趣,是我也看不上。依我看,你是注定要孤寡一生了。”
说罢,赵元康背着手,走回了书房。
傅惊远远便小声嘀咕了几句:“就知道咒我。也罢,小的孤,大的追不上心仪的,未必不是寡,谁也讨不上鸳鸯枕。”
赵元康原本要关门了,见他嘴形似又嘀嘀咕咕的,大声道:“小子,你今儿是想睡外面还是屋里?”
“屋里!世子,外面很冷的。”
“那还不快滚进来?掌灯!”
书房内,傅惊掌着灯。每回他家世子心情不佳,便又要秉烛夜读了。亏了他,原本大字不识的混人,硬生生被带着认了字。
否则,这戏文他还看不懂。
主仆二人又时不时聊了几句。傅惊忍不住问:“世子,九娘子还有两年就及笄了,世子也还有一年就及冠了,何不说出来呢?”
“不好说。”
“怎个不好说了?这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吗?又有打小的情份在。”
赵元康道:“三党形势未明,一切都是未知数,自古党争,败者亡,成者王,何况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太子大伯终日如履薄冰,父王亦是,胜负未定,我不忍将她牵扯进来。顾允维虽保持中立,可他舅哥是郁林王党的首脑徐湛,自古,党争败者,其党羽大多被斩草除根,家属旁支难以幸免。只望最后的结果,可以让她平平安安的。我把握不住将来,若无把握给她将来,暂把情丝忍,于她最好。”
傅惊还是不甚明白,张先生说的家家国国,他也不明白。赵元康便说,他以后会明白的。转过身,赵元康又特叮嘱道:“今晚睡了后,把我那些话忘了,要是你这张大嘴巴敢泄一个字给卿卿,你看我...。”
——
顾府。
撷芳阁位后花园近处,周围种有黄杨、松柏,是顾府娘子们所居。二层住着七娘子顾令瑶,一层住着六娘子顾令琬与顾令琰。
顾令琰原是小心躲过巡夜小厮,正准备回去,却碰到了一个人。
此人年近不惑,却身形魁梧,长相凶猂,着黑衣,腰间挂一块“顾”字铜牌,又有佩刀在身。
是耿忠。
顾府部曲的首领,顾允维心腹。部曲即私兵,朝廷允许有之,却有定例,凡赐班剑一,则增一部曲,顾氏几代以来,每代递减赏罚,如今少说也有百人以上的部曲了。
顾令琰手持灯笼,瞧不真切,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已猜到他的目的。
她唤:“耿叔。”
耿忠恭手“九娘子。”
“耿叔是在这儿等我回来,还是爹爹叫耿叔等我回来?”
耿忠之职责,首要是顾允维之令,她问的其实是,顾允维之令否。
是,大抵与责罚脱不了干系。
否,便是今晚无事。
可惜了,耿忠常年紧随顾允维左右,这“否”的希望渺茫至极。
“家主有令,九娘子请移祠堂一趟,静思己过,两个时辰后再离开。”
深夜罚跪祠堂,大家伙早已入眠之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所以,罚的是私会。
其实她明白,三党相争下,顾氏若想保持中立,不殃及自家,最好便是什么都不牵扯进去。
譬如,她如今与赵元康见面,来日未必不会成为把柄。所以,她始终小心翼翼,无事轻易不与他相见。偶尔,一张桃花笺,了了几语罢了。
可是,还是被发现了。
祠堂烛香潦绕,顾氏先祖的牌位静置其案,“追远慎终”四字大匾,悬于其上。
嘶,疼。地上凉,若有护膝就好过了,可惜了,天晚了,问荆和缡妆大概不知道她在这儿。若是平日里,阿琛会偷偷来给她送。他是府里如今最得宠的嫡幼子,看守的部曲不敢拦他的。
顾令琰仰起头,静静地看着这些牌位。她对这个祠堂印象最深莫过于一年前。她在这儿受了家法,整整十三板子。
原该是二十板子的,娘亲替她受了七板。
从小,她便想学医,像书上说的,乱世之中,济世救人,略尽薄力。但苦于无师传授,于是自学,直到五年前,肃王妃派了一位女医来建康,替赵元康治病,那时大燕境内天花泛滥,各处病亡者不下上万,赵无康不幸染上,那么多大夫束手无策,是李解红制研药方,才让这场疫病结束。
只是,旁人不知晓。
只知道,那药方是一位民间大夫,匿名递交朝廷。事后,有很多人想感谢,却不知是谁,百姓称“善云大夫”,以此为她立像。
那是赵元康病愈后的第一日,顾令琰见到了李解红。第一次见,顾令琰就当场下跪,捧着茶盅,叫她师傅。赵元康帮衬着,也劝李解红收个徒弟。
李解红笑说,她不收徒弟,也不当人家师傅。
顾令琰急了,说她茶都喝了,也受了跪,不可以反悔。
李解红说,她只是不收徒弟,没说不收学生,更没说不当人家老师。
原来,她只是喜欢被唤老师罢了。
可惜, 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即使,夜深人静时,顾令琰才埋头医书,即使,她女扮男装,去药堂做伙计,没有要月钱,几日才去一次,还是被发现了。
从古至今,凡士贵家的女儿必娴于闺阁,修他们口中所谓的妇德、容、言、功。否则,即背礼教之俗,世所不容。
一年前的那个雨夜,大雨磅礴,生生落了无数玉兰花瓣。耿叔奉命,命人在祠堂内行家法,他说爹爹让他转告她,她做错了,为一己之私,置顾氏清名不顾,置顾氏女子的名声于不顾。
从前有错,都是顶多罚跪祠堂罢了。耿忠劝她,一斤等于十六两,那板子至少有二十斤重。非是重错不足以动家法,二十板子下去,便是成年男子也会皮开肉绽。
“家主说,只要您认了,即刻下令停杖。家主他一向嘴硬心软,也一向吃软,若您硬抗,伤的只有自己。”
“耿叔,你不必劝了。我受了这遭,他心里不疼。”
耿忠闻言,只得下令了。许是不忍,他又走了,却吩咐人,只要九娘子认错,即刻停杖。
一杖,两杖,三杖...。每一杖,都震及五脏六腑,浑身上下皆在嘶鸣。衣上渗出了比冬日腊梅还绯红的血色,她紧紧抓着手下的长条凳,唇上已经咬破了皮,凳上已有了抓痕。
可她就是不愿意开口认错。
追自己所求,行心中的道,有错吗?
错在她是女子。
错在她是顾氏女子。
错的难道不应该是世俗偏见吗?错的难道不是世人强加在每一个女子身上的束缚吗?
终于,在她快要昏过去时,娘亲出现了,生生挡在她身上。
这些年,娘亲体弱,没了管家权,而爹爹也许久未踏进过芫芷院,所有人都以为娘亲失宠了。
掌刑的人就是看在这一点上,又不敢不遵令。于是,那剩下的七板都落在了娘亲身上。娘亲本就体弱,她挣扎着想把娘亲推开,娘亲就是不让。
娘亲说,这板子打在她身上,何尝不是打在娘亲身上。
她哭了,她恨了。哭的是至亲受伤,恨的是心里的软肋,偏生就是至亲。
她认了,屈服的,不是痛,而是自己的软肋。
电闪雷鸣时,他终于出现了。他的肩发沾了雨水击打下的玉兰花瓣,仿若逆风而来,他的眸中出现了素日未见的慌和难以捕捉到的痛。
他平日极是沉稳,儒雅随和,只有他手中的一块玉把件,在他遇事时可以看出他的喜怒。
他即便不惑之年,容貌依然可窥当年风光。眉目如水墨画般,轮廓英朗如明明之月。
怪道,他年轻时,世人评曰:维冠绝诸公子。
就是这张脸,先夫人才不惜,以身为长公主之女,东海徐氏嫡长女的身份下嫁给他。而后,先夫人生了六姊姊难产而亡,他又提出续娶庶女,以续两姓之好。
那庶女就是她的娘亲。
那夜,她竟然看见他那墨眸中的隐忍,似乎在看到娘亲挨了板子后土崩瓦解。
他急急抱了晕厥的娘亲,一眼都未曾看过她。那一刻,她才知道,祖母说的对,祖母说,在爹爹眼里,除了顾氏荣辱,也就是娘亲了。倘若有一日,要拿顾氏荣辱与娘亲做取舍,祖母也料不定爹爹会如何做了。
从那夜后,顾令琰再没有去过医堂,也未曾轻易在人面前露出医术。
她,还是顾府九娘子,吴郡顾氏的女儿。
——
竖日。
外面很是热闹,万寿节将近,到处都凑着喜庆,连糖画也都只有龙或万寿字样。朝廷也在忙;三省忙着政务;前线忙着打仗;祠部忙着万寿宫宴,核对各处送来的寿礼;左民尚书又在忙整修宫殿,以备庆宴;度支尚书正核算各种费用,而三公尚书也在忙万寿节要大赦天下的事宜。
这些,便不关顾令琰的事了,她膝盖疼了一晚,正躺着呢。
过了一会儿,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端着洗漱之物进来。她笑说:“今日外头真是风和日丽,九娘子不出去吗?”
“问荆,你家娘子疼着呢,少诱着我。”
问荆放下东西,顾令琰问:“昨晚的事,南枝姑姑不知道罢?”
“不知道,姑姑早时来了一趟,我说娘子昨晚又熬夜看话本子了,正睡着呢。姑姑笑说,幸而公子们差不多都及冠,学堂才闭学,不用娘子们陪绑,否则,便是怎么叫都叫不醒娘子。”
南枝姓卫,是二夫人徐恨玉心腹,顾廷琛则是顾令琰同胞弟弟,顾府最年幼的十公子。顾令琰之所以问,南枝姑姑知道不知道,其实在问徐恨玉知道不知道。
既是心腹,则心腹知道的,主子大抵都知道。
顾令琰得了答,说:“爹爹还是不愿意娘亲担忧,又不愿意放任我。也好,我也不想让娘亲知道。幸好如今不用上学堂了。
说来,那姚次宗是名士大儒,香火鼎盛的大昭寺方丈姚孝宗,未出家前还是他兄长。他每年只在鸡笼山设讲座一次,建康城里多少大士族府里请他去教书,都不见请的到。祖父在时,祖母与姚次宗是故交,因着这层关系才请到他,自是难求,故而,府里才设了学堂。与顾府交好的裴府大公子和许府的公子娘子们也来了,才顺带让我和两位姊姊也去的。可惜阿琛小了好几岁,跟不上我们读的书,爹爹便单独给聘了西席。”
顿了顿,她又问:“嘶,早上姑姑来做什么?她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每次来不是查我的女红、插花、品茗各种功课,就是喊我上学堂。功课我昨日一回来就交了,如今也没学堂了呀。”
问荆憋着笑,顾令琰直觉没有什么好事。
“娘子猜猜,姑姑来传了个什么章程。”
顾令琰一听,太阳穴便隐隐作疼,试探性一问:“不会是武陵侯夫人来了罢?”
问荆道:“还没。不过,晚些就到了。”
顾令琰原已坐了起来,听她此话,又倒了下去,“她来了,裴澄那个家伙不也来了吗?”
那个裴澄,长相虽正,但和她没有任何话搭得上,八竿子打不着。真不知娘亲看上他哪儿了。因为他是娘亲闺中密友,武陵侯夫人许氏的儿子吗?因为儿时一句玩笑话的娃娃亲吗?
反正她试过了,就是喜欢不起来。
她还有两年才及笄,娘亲就算急,她上头还有两个姊姊呢。七姊姊自有三叔母为其操心,六姊姊自去年,娘亲身体不适,便接了管家权至今。
当时,三叔母温氏还很不高兴,差点儿摆在明面上。娘亲身为当家主母,体弱不济,管家权往下便应该是温氏这个嫡儿媳,她自以为轮不上大伯母柏氏这个庶媳,便应该是她。
未想,祖母决定让六姊姊这个嫡长女来管。身为家主的女儿,又是氏族嫡长女,温氏的确无话可说,何况徐湛又是六姊姊嫡亲舅舅。
柏氏虽出身书香门第,却不如与顾氏同是吴郡郡望的温氏一族。温氏一族,原也是书香传家,但在士族里的地位,随着朝代更迭等原因,同顾氏一样一落千丈。后来他家子弟走了武官的路,才渐渐中兴起来,温氏兄长温世栎是个中翘楚,他因战功封了县侯的爵位,又任左卫将军,手里有兵权,如今的名望同顾氏比还绰绰有余,却还是得罪不起东海徐氏这种大士族。
温氏想谋管家权,便是有自己的盘算。一来,一府管家的主母,手里掌握着一府甚至是一族的账簿及各种明细,权力在家族中是可以说的上话,甚至是决策的。二来,有了管家权,话语权也大了,才好为温氏自己的一双儿女打算。
不过,当初娘亲初入府时,祖母并未给娘亲管家权,听祖母身边的秦嬷嬷说,是爹爹求了祖母,娘亲才能理事。后来,祖母见府里被理的条条框框,有理有据,对上恭敬,对下有恩威才放心了。
便是如今是六姊姊管家,那也是每日都要去祖母的乐寿堂,边学边管下,大半的主意是祖母打的。
见此,温氏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了。只是,可怜了三叔,又要被埋怨不争气了。也是,当了十多年的官,还是原封不动的六品侍御史,大伯母再怎么样,丈夫也是五品的廷尉正,何况她所生的大哥哥顾廷琳外放两年了,依制外放三年,有不绯政绩是要调回来升官的,听说等老廷尉致仕后,大伯父就可以顶上去了,那可是三品啊。估计温氏又要气了。
话说回来,六姊姊的婚事自有疼爱她的舅舅徐湛来做主,连爹爹也轮不到。
可是,六姊姊有喜欢的人了啊。
顾令琰思绪飘远。
问荆笑道:“娘子快起来罢,我给娘子上药,这个章程娘子总得应付应付罢?”
“不上,昨晚刚敷了热鸡蛋好很多了,没有那么青肿了。等下那药油味重,让姑姑和娘亲闻到就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