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近在咫尺,顾令琰来不及细想,忙脱了鞋袜。她脱了时,一双乌头皂靴先入眼帘,她抬眸,待看清来人之时,似是看痴了一会儿。
来人以金制如意云纹簪束发,一身玄色猎装,衬得他愈发猿臂蜂腰,好似话本里头常常夸大其词,于几步之外取人首级的阎王将军。
貌上,五官端正,轮廓上予人以毅朗之感,尤其是那一双眸子,似狼似鹰,既好看又似危险。
顾令琰觉得把他比做曼陀罗更恰当。美则美矣,却是有毒。
萧怀谨寻猎而来,未见猎物,却见一个...未穿鞋袜的女子。
玉足纤白如玉,瞧之六寸,视之为不礼,他视线往上,少女的容貌冲入他的眸中。
皓腕微露下,他忽地想到一句,玉肌铅粉傲秋霜来。再往上看,玉梁右侧近眼角下有一美人细痣,清丽中又添纯媚之情。
他打量了她的穿着;身着浅青半袖襦裙无纹饰,只腰间挂了一枚并蒂莲佩,想应是寻常人家的富贵娘子。
顾令琰受不了他如此审视,忙挤了泪出来,像受欺负的良家妇女。
她哀哀凄凄道:“小女子湿了鞋袜,在此相换,未想竟让外男闯见,传出去,小女子有何脸面见人。”
说着,以袖擦泪。眼底见人影还一动不动站那里,她便继续哭。
萧怀谨无视她的装模作样,眼睛盯着那处溪水上的血迹,以及她衣裙上一点点可疑的鲜红。
他开口道:“对不住。但,娘子可有见到一只被白羽箭射中的猎物吗?”
“哪有什么猎物,要有早飞了,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萧怀谨闻言略眺剑眉,倒是未追问,听话转身走了。
顾令琰轻嘘一声,方要转身却是发现芦苇之中正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像是恶狼一般,目不转睛看着她。
与此同时,他身上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比之杀戮野禽更甚,几欲令人作呕,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可见麦色皮肤上,一些古怪纹彩混着血迹。
顾令琰害怕,赶忙起身,方要喊人,却是肩上一重,被脖上搁着的大刀吓得不敢动弹。
“不要动。”
男子的口音不像是中原人,顾令琰想喊人,却怕惹怒了他,一条命魂归九泉。
时下世道并非安稳,早已不如先帝在时,还可称清宁。如今前线战火未歇,几处州郡尚未恢复繁荣,各地山林盗匪常有。未想,天子脚下竟也有,当真如五哥哥所言,乱世之中,很多人都在刀尖上行走,或为他人刀下魂,或自己拿起刀。
顾令琰这下后悔了,不该自己一个人进芦苇荡的,更不该为了藏拙不带弓箭什么的。
“你不要乱来,杀人,可是要砍头的。何况,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放了我,我就当没看见过你。”
“呵,我只信死人没见过我。”
说罢,那刀已触及顾令琰脖颈。
平生未遇此事,顾令琰快要哭出来了。
正当她害怕地闭上眼睛时,藏在不远处的一双鹰视狼顾之眼,已将箭矢搭上了弦。他锐利且平静注视着,待箭发出,他已经同时听到了男子与女子的惨叫声响。
顾令琰害怕到失神,那男子方才还活着,这一下就断气了。
她鞋袜不整,发鬓微乱,人又跌在地上,衣裙上沾了血不说,还沾了泥水,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萧怀谨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与此同时,两个仆从连忙进来。
“九娘子!这是怎么了?”
两个仆从先把她扶了起来,然后看了看萧怀谨,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害怕不已。
一位仆从道:“你...你杀人了?”
“不是我杀了他,他就会杀了你家娘子。”萧怀谨若无其事地走到尸体旁看了看,“救命之恩,娘子打算如何报答?”
顾令琰听了他的话才定了神,颤颤巍巍地给他郑重道了谢,“多谢公子,容我回去定重谢公子。”
“重谢倒不必了。”萧怀谨已经走到了那只伤雁的藏身点,顾令琰暗道不好。
拨开芦苇一见,果然是在这儿。
只见这是只公雁,其额上有一个白色的宽阔带斑,头、后颈呈暗褐色;背肩又呈暗灰褐色,羽缘淡色,尾羽为黑褐色,白色的端尾上覆羽白色,胸以下逐渐变淡。
俗名“白额雁”。
而其左翅明晃晃插着支白羽箭。
他勾唇一笑“娘子既未见过在下的猎物,怎知它会飞啊。”
闻言,顾令琰脸上一阵青红,半晌才道:“请公子把它卖给我罢?”
“哦?你打算花多少?”
“五...”
“五十两?”
五十两!她本想说五两的,顾府公子娘子虽说吃穿不愁,但份例都是一个月二两,一年下来也就二十四两。平日顾令琰素喜万源斋的糕点,但其出了名的精致且贵,因此她平日里都甚少吃到,甚至有时拮据,都是舍不得买。
何况她如今本来还想攒十几两买一方上好徽墨送那人的,现在她倒陷入两难了。想了想,那可是活生生一条命,她终是咬牙答应了。
未及,萧怀谨笑出了声,倒吓了她一跳,“真是傻。”
“你...你作什么说我?”她细若蚊声,要换作其他人,早被她吼了,要不是看在他是救命恩人的份上。
“为什么非要这只雁呢?圣心泛滥了不成?”
“我喜欢雁,不想看到它没命。”
“可我受友人之托,正想着捉一只回去,给他补身体呢。”
顾令琰忙道:“千金食治等医书上虽有记载,雁肉性味甘平,归经入肺、肾、肝,祛风寒,壮筋骨,益阳气。但,其实有一些药材加以药膳也可达到目的。雁有灵性,何必伤了大雁一条命,虽补了体,却造杀业,折损福运?”
萧怀谨皱了皱眉,“照你这么说,人就该吃素才是?”
“也...也不是这么说。”顾令琰语无伦次,她实在想救,又一时无好主意。
萧怀谨被她磨得没耐心了,“我若不给,你想怎样?”
“那...我只得尽力而为了。”
一句话,萧怀谨叫她逗得一哂,却恍惚想起一件旧事。
曾几何时,有一位少年瞒着家人从军,却因年不过十四,而被拒于军营之外。
他跪在主帅帐前,道:“主帅!怀谨少年心性,报国之心却深,也想尽力而为,不枉少年!”
可惜,少年心性,终会随着时移世移而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涉世之深,沉淀出来的平静,岁月磨出看透世间冷暖的心。
他早已非少年时。
萧怀谨敛了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顾小九。”
对陌生的人,还是不要透露太多了,尤其是名字。即便,他是救命恩人,但有时请神容易,送神难。待人情还了,也就再无瓜葛了,如此或许还避免了麻烦。
“我叫萧怀谨,现任建康令,加号武烈将军。”
她未曾听过这号人物,但姓萧...好像听爹爹说过,徐州刺史是姓萧的,叫萧思让,虽年过半百却战功卓著是如今寒门中数得上号的人,今上颇为信任他,连一些士族都想拉拢他。
他不会和萧思让有什么关系罢?如果是这样,不可得罪啊。爹爹说过,吴郡顾氏不如百年前,需得如履薄冰,万事小心,不轻易掺进外面的事,更不要轻易得罪人。
“原来是萧大人,望大人大人有大量,恕我眼拙。”
“顾小九是罢?这次的恩情和这只雁我先记下了,来日,你可要还。”
他初来乍到,建康城太过复杂,若能结交一二,来日,未必不会帮衬。施恩于人,便是得到回报的最好方式。
代价不过是一只雁罢了。
萧怀谨又问了她父亲,顾令琰自是胡诌了过去。反正她知道他是谁,以后随口与父叔兄弟说一句,把恩情还了就是了。
目送她走后,萧怀谨又回到尸体旁,仔细看了他身上的纹样。
已经被磨擦地看不出是何样,可如今,能在身上绘了纹样,又在这个时候潜入建康的,除了蛮族人,萧怀谨暂时想不到其他族群。
崇德二十六年冬,今上第二次北伐再败,主帅岳彦文坚守,仍被秦骑突破,诸将奔走,莫不惊骇,不仅失了青州,更使秦骑深入数州,生灵涂炭...。
岳彦文挥剑自断谢罪,朝廷仍将罪过归于他一人,结果是寒门岳氏一门,满门抄斩。可第一次战败,主帅却只是流放而已,究其原因,明眼人都晓得,是身份上的差别。
一个是寒门,背后无保。
一个是士族,背后有利益牵扯的族系所护。
究其两次北伐战败的背后,又是寒士相争产生的后果。
事后,朝廷派了皇三子豫章王赵衸(jie)出征,才将秦骑击退,双方互伤元气之下,得以让北秦二三年内不敢再犯境。而那本就不服朝廷的沿江蛮族趁朝廷大败,府库空虚之际趁机造反,号称十万兵马,所过州境尽成尸山血海。
朝廷加封赵衸为亲王,封号“肃”加食封邑,领雍州刺史兼宁蛮校尉之职,又命肃王招兵买马,凡调派军兵,皆受肃王命,旨降肃王伐蛮。
时至今日,已逾七月,肃王败多胜少,最近战报已是伐蛮大军深入行路极难的川蜀之地决战蛮军,此后再无关于敌我双方的消息。
越是如此,越让人心焦不安,前朝的五狄侵国,致大一统的天下分崩离析,还血淋淋地载在史册上呢。
今上在此时仍大肆筹备他的万寿节,便是为了安人心。
可朝廷内里又有三党相争夺嫡,即太子党、随王党、郁林王党,太子与随王在建康,郁林王远在交州。看似互相平衡牵制的局面,实际暗流涌动。
似乎今上有意让政局如此平衡牵制,不让太子得意的同时,偏宠随王又重用郁林王的岳丈徐湛。三党内,随、郁林二党在对付太子党时一致,但二党也是狗咬狗,面上和气罢了。
寒门大臣们多为太子党,如今皇子中战功最为卓箸又手握兵权的肃王都是其党羽。如此一来,肃王若再得胜,无过是军心民望更甚,日子久了,说不定还会引起本就疑心甚重的今上猜忌。而二党背后的士族大臣自是巴不得肃王战败。
为何?因为太子党得以抗衡二党,少不了背后手握地方兵权,且军心民望逐年涨高的肃王支撑的原因。
可以说,太子若没了肃王,如同断了左膀右臂,肃王若没了太子,便是今上眼中一个没有任何牵制又手握兵权的藩王。这几乎是历代帝王都十分猜忌的事。
因此,战局也就如当初北伐时,寒士相争一样,深受几方势力牵制拉扯。
今上是怎么想的?无论如何权衡,他都不想看到战败的结果,所以才给予肃王诺大权力。如今伐蛮诸将大多为肃王在江州时提拔的寒门,在军事行动上,肃王也就轻松一些,只是后方上免不了与士族们拉扯罢了。
可是...战势未灭,这个蛮族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否背后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萧怀谨曾上过北伐战场,岳彦文既是主帅,于他又有师长之恩。岳彦文坚守防线,无奈秦军勇猛,燕军则诸将奔退,且后方供援不及,君臣间又彼此猜忌暗害,上下未有一心。他在城破时自尽谢罪,朝廷却仍将大败的罪过归于他一人,将岳府上下按连坐之法抄斩。
当时,北秦突破防线时,萧怀谨已被萧思让调回徐州,虽未亲眼看见战败过程,但他始终不愿相信。
因此,萧怀谨后来接受了朝廷调令,来了建康,打算查清幕后主谋。
他轻叹一声,建康真如锦绣地狱一般,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云集繁华世界里,人人都在演戏。他该如何为师长报仇雪恨,又该如何在锦绣中争出,化鱼为龙呢?
回府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顾令琰大气不敢出,抱着包扎好伤口的伤雁,有一会儿没一会地抚摸着。
就是不去看边上板着脸的顾廷琤。
“顾令琰!你看你这个样子,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闺秀,那种话本子只有六姊姊才有。”顾令琰小声嘟囔着。
顾廷琤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素日沉稳的脸上,难得微露青筋。
“你知道如果此事传了出去,你一辈子就完了吗?”
“我...我知道。”
伤雁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抱着它,还给它包扎伤口的女子,见她哭了,泪水滴在它的头上,将那处褐色毛发渡了深色,急急拍了拍翅膀。
好像怕她哭似的,它又低低鸣叫了几声。
顾廷琤注意到了,想着不管她,让她哭一哭,才能长记性,手上却暗自攥紧。
过了片刻,她道:“我知道,女子的清白很重要,大到关系到家族名声,小到自己的一生。可...真遇上了,我又怎么能算到?难不成,叫我一刀了结,全了清白两个字吗?”
顾廷琤一时情急,才斥了她两句,如今想来,当真后怕。连忙道:“是哥哥急了,此事我会让两个仆从严守,幸好你一回便躲在马车上,二哥他们还不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永嘉巷占地不甚广,府邸只一座肃王府,与比邻而居的顾府仅隔一墙。虽说是王府,但肃王自就封豫章王时便直接从台城离开就藩在外,未曾在这儿住过一日。
此处是按藩王就藩,世子入都的制度而建,虽为王府,供俸却不及王府应有,倒是像寻常富贵人家。
比不得皇四子随王赵祐,深得今上恩宠,初封便是亲王,到了就藩年纪,今上也舍不得他,特旨留都至今。
如今在都皇子除了太子,便是他与今上最年幼的十一皇子了。今上子女虽多,活下来的也就几个。但皇孙就多了,赵元康算一个,却是只有逢年过节才可以见到他老人家。
此时,他正在书房看书。
太祖创世艰难,先帝尝叹曰:朕御极七年,未有敢松懈,惟以致诚之心,尽力而为,不愧列祖列宗。今天下清宁,未是朕一人之功,是天下臣民与朕之功。
——《太宗本纪》
赵元康盍上了书,又小心抽了一书出来。
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新政出,俱欢颜。推陈出新,方能苟利社稷,固步自封,岂非遗害千年。
——《今错论》
“皇祖父,您真的老了吗?”赵元康看完后长叹一声。
他不明白,今错论讲的对,皇祖父为什么既不纳谏还要捕捉张说?如果真顺着士族,为什么不下令焚毁今错论?又不杀鸡儆猴杀了那帮行谏的学子,还放了他们。
态度不可不谓是模棱两可,不清不楚。
“世子。”
是随侍傅惊的声音。
“何事?”
“九娘子有东西交给您。”
赵元康开了门,忙不迭被塞了一只大物,仔细看是一只雁,还是一只受伤的雁。那伤口还有淡淡的血迹渗出,身上又是泥泞,沾了他身上素洁的衣裳,它还“呷呷”叫了两声。
傅惊暗里偷笑一声,他想;世子最注君子之行,冠要正,衣要洁,惟九娘子例外。
赵元康哭笑不得,“这就是她给我的东西?分明是托我照顾的。”
“还是世子明白。九娘子说晚上有空会来,到时给那位换药。”
“那你先去万源斋一趟。老样子。”
“万源斋的糕点可贵了,世子为了九娘子可真舍得。只是下月的笔墨少不得要用次等的了。”
——
戌时的梆子声且远,顾府陆陆续续挂起了灯。后门处距后花园不远,白日里便没什么人,只是上锁了,钥匙归一位后花园管事牛大娘管。
顾令琰想起手上这把钥匙的来历便想笑。那是她十岁后的事,打那时起她出府就不容易,多在闺阁习礼。
十岁那年,夏日炎炎,太夫人赏了碟冰葡萄给诸位娘子公子,顾令琰一颗都没吃,叫侍女问荆再沏上一杯热茶,送给了牛大娘。
须臾,那牛大娘肚里便翻江倒海,拉着问荆上茅房。另一个侍女缡妆才有机会,偷拿到钥匙,拓了印,第二日寻机出府,又带了把一模一样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