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好娃娃,好娃娃啊。”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人,边说边点头,粗糙的手不是很稳的从面袋子里舀出一碗面粉倒在盆里。
“今天晌午咱就吃你爱吃的剔尖儿,奶奶再去大队上给你买只酱鸭。”
青梧在放水缸旁,愣了一下,回话:“奶奶,我不爱吃剔尖儿,那是我爸爱吃的。”
“哎呀,啥就你爸爱吃,你爸爱吃不爱吃你奶还能不知道,我告你,以后等你再往上考,考上那个什么清华北大,到时候奶再给你做顿剔尖。”
“行行行,往上考,考清华北大,对了你和面别用缸子里的水啊!我到外头把水龙头关了去。”青梧不反驳无奈笑笑,怕老人听不清所以说话声音很大,但又实在担心,还是出了灶房,去门后面拿水壶倒了一盆水,端到老人手边。
这才到院子里把水龙头拧掉。
高考结束,查完成绩报完志愿以后,青梧直接坐着公交车回了村里,而知道孙女回来的老人,先是把积灰已久的电风扇细细的擦洗了一遍,然后又去村口姐妹家,抱回来一只小小的,奶唧唧的狗崽子。
拄着拐杖走很慢的奶奶,提前半个多小时来公交站接她,看到青梧拎着一个大箱子下车,眉头一皱就开始念叨:天气这么热也不让你爸送你过来,带这么多东西拿着也不嫌累,缺什么到地方了再买又不是不行,
青梧拖着箱子,哄着老人,说老爸那边天天忙的昏天暗地实在没空,她以前好多东西都能接着用,城里的屋子里又没人住,放到过期也是可惜。
“汪汪汪——”
小奶狗很黏人,屁颠屁颠的,还没学会走,就要跑着来青梧脚边。
正在给院子里菜浇水的动作逐渐变缓,青梧低头看着小狗又黑又亮的眼神,笑笑,任其在她脚边撒泼打滚。
等坐到饭桌上时,小狗还照样跟在青梧身后,扒着裤腿就要抱抱。
“哈哈哈,你以前不是可喜欢这小动物来着么,睡觉也要抱,吃饭也要抱,别人碰一下就要发脾气,咋了,是不喜欢这颜色的?一会儿吃完饭上你赵奶奶家自己挑去,反正这只带回来也没几天。”奶奶低头嘬嘬嘬的唤,筷子一松往地上丢了块骨头。
青梧见状立马弯腰捡起了那块骨头,却依旧对脚边小狗视若无睹,叹气:“它现在还不能吃这个,会呛住。而且小狗领走再送回去,对狗妈妈还有小狗都不好,咋就发脾气了,我那以前不是还小呢么,现在都多大了。”
“行吧行吧,哎呀,听你的听你的。好不容易给开顿荤,你姐姐不让!你啊,就怨她去吧!”老人俯身朝哼哼唧唧转圈圈的小狗告状,随后笑着举起热乎的面汤。
奶奶家里没有别人,只有奶奶。
而奶奶虽然是老人,却不会麻烦她。
就算因为太久没打扫,屋里的灰尘让奶奶频频咳嗽,也从没主动喊她动手收拾过一次。
青梧皱眉倒掉不知道这是第几盆黑水,又叉着腰等接清水。被她强硬赶去院子里晒太阳的奶奶,正闭着眼睛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晃一晃。
回到屋子,把炕边上的柜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后,最下面积灰积了厚厚一层的木板上还能看见清晰的轮廓痕迹。
等青梧好不容易把柜子里里外外连同乱七八糟的物件都擦干净后,往里挨个放的时候,一个巴掌大小的相框,闷声跌落在炕上。
才刚刚触碰的到边缘,脑袋突然像被针刺一样,眼前的景象突然像老旧的电视机屏幕一样忽闪忽闪,青梧身子一歪,撞倒了老人存放很久的箱箱盒盒,晒干的红枣撒出来掉了一地。
好几个深呼吸平静下来后,青梧脚步还有些发虚,没管那个相框,掀开竹帘走到院子里。
奶奶依旧安详的睡在那里,双手交叠放于腹部,面带微笑,阳光下,整个人好似都变得透明。
又是一阵毫无征兆的刺痛,这次感觉更加猛烈,青梧捂着头,直接软倒在躺椅边,往下坠的一瞬间脑子里仿佛被灌了成吨水泥,紧接着又像是有人把她的脑神经扯出来当琴弦在拉,一下又一下突突的炸着。
强打起精神,支着眼皮。
可最终还是抵不过眩晕,眼里的一切天旋地转,慢慢变成了一片漆黑。
......
再次醒来,她正趴在奶奶炕边,手边是削好的兔子苹果,奶奶拿着蒲扇,慢慢悠悠一下一下给她扇着风。
“醒了?热了哇,那小风扇也不顶事儿,吃西瓜了不,刚下来的,可甜了。”
青梧直起身,下意识抓紧,可手中什么都没有。
寂静的午后,空气中浮着细小的灰尘和不知道是那件衣服上掉的毛,阳光透过不甚洁净的玻璃,给这种毫无美感的东西赋予了一丝怀旧感。
“哎呀,等到时候你二叔回来的,让他给你拉个大风扇,还有那叫啥,啥来着...哦对,上网的那天线。”
咔哒咔哒。
挂在墙上的钟表无聊又单一的发出老旧声响。靠在门口胖胖的小狗崽在阳光的照射下,眯着眼缓缓打着呼噜。
“还有葡萄,也快下来了,一个个都可大,那院儿里的花,你妈待见的不行,以前你爸弄坏一朵,可要闹半天。”
“你这假期是不是快结束了,那狗啊,你要是喜欢,就带回去,瞎糊的喂一些就行,这儿的狗,好养活的很,别喂那什么狗粮,知道没?”
若有似无的供香味飘进了鼻腔,青梧感觉那种扭曲的眩晕感再次袭来,面前的奶奶望着她,笑得慈祥。
“梧桐,你...”
一股莫大的悲伤涌了上来。
梧桐握住那双粗糙的手,摩挲着松弛而又不漂亮的皮肤:“奶奶,我叫青梧,俞青梧。”
“青梧...?”
“您忘了啊,我妈爱吃青提,我爸喜欢梧桐树,现在我妈在南京,我爸在太原。”
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又很近,悠悠叹着:“怎么去那么远啊,把你落这儿了。”
梧桐垂着头,拼命睁大眼睛,深呼吸,防止里面的泪珠子砸下:“...没落下,真没落下,是我要回来的,我给忘了。”
“你妈妈不是杭州人么,咋的去了南京啊。”
“南京,南京有梧桐树啊,挺多的还,我见过,那一条道上全是,可漂亮了。”梧桐笑着将那双手抵在自己额前,明明声音飘渺不定,可是握着的那双手,就在身前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真的啊?你可别骗奶奶,在奶奶这儿一直住着也行,想吃啥奶给你做,想买啥也跟奶说,明天出去了就给你买。”
梧桐嗓子发酸,哽咽了一下,紧了又紧手里的力度,随后嘴唇微颤,喃喃一声:“真的。”
卸了劲儿,放开了。
“不留你了,奶奶,我不留你了。你走吧,你走吧...”
就在松手的一瞬间,咔哒咔哒的时钟突然停止了转动,紧接着开始倒转起来。
眼前的景色像是被按了加速键,光影一幕幕闪过,不停的明暗交替,慢慢的,梧桐抬起头,两行清泪终还是流下,空荡荡,积了灰的炕上,一个毛毛糙糙的蒲扇放在眼前。
脏兮兮的枕头下,铜黄色发锈的边角露在外面。
梧桐将其缓缓抽出。
相框里,是奶奶的黑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