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佛光）
王舍城，摩揭陀国都城。
传说，那里即将有佛降世，正在筹备举行庆贺大会。
如此盛典，众人皆是心神往之。有五百人集合在一起，他们口念佛号，眼中满是对极乐世界的向往，神色痴迷地踏上了自以为的朝圣之路。
五娘此时行走在人群中。她环顾四周，却见墨明、棋妙、林灵素亦是混在人群之中，神识混沌，如行尸走肉般。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好厉害的光影幻境！”
五娘察觉到，这光影幻境里涌动着一股十分强烈的怨念，便是如墨明、棋妙这般修为，亦是沉沦其中，失了清明。
念及此，五娘悄无声息地从手心中飞出三张碧焰符，分别贴在了墨明、棋妙和林灵素的身上，暂时护住了他们的元神。
既然背后之人还没出现，那便将计就计，看看当中的乾坤究竟为何。
光影开始暗淡，晨雾弥漫，且荡且扬。
人群中有一随行妇人，突然捂着腹部，面露痛苦之色，接着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浸透了她的裙衫。
她惊恐无助地望着身下那摊血迹，呻吟道：“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她流产了。
可是众人对她的呼救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舍她而去，继续走在朝圣的路上。
毕竟，王舍城中才有真佛。
五娘虽知这是幻境，但还是于心不忍，忙上前去扶起了那名妇人。
那妇人原本眉眼十分祥和柔美，此时见众人这般冷漠，一把甩开了五娘的手，面露狰狞：“呵！王舍城！我以我那死去孩儿的亡灵起誓，惟愿来生投生于王舍城中，食尽城中小儿！我要让王舍城成为修罗狱！”
因离得近，五娘切身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怨念。
幻境还在变化着，虚无缥缈的光影中，折射的是这妇人一生的缘法。
眨眼间，那五百名从众已不见了踪迹，五娘看见了一座王宫。
莲花托珍宝，袈裟护舍利，那是王舍城的王宫。
大小穹顶交相辉映，晴空之下光芒四射，月夜之中温润生辉，真真佛光圣影。
殿内，五娘又看见了那名妇人。此时的她华服霓裳，雍容高贵，已是老鬼王般闍迦的妻子，并生下了五百儿女，被人称为鬼子母。
鬼子母似乎也看见了五娘，她朝五娘邪魅一笑，五娘心下明了——她应誓了。
鬼子母虽已儿女绕膝，然天伦之乐却依旧无法荡涤她那来自前世的怨念。每到深夜，鬼子母便化身成恶鬼模样，捕捉城中小儿食之。
幻境中，五娘无法正面阻止鬼子母。
于是，五娘趁鬼子母外出之际，将她最小的儿子收进了乾坤袋中。
鬼子母回到王宫后，发现自己最宠爱的幺子嫔伽罗不见了踪影，心急如焚地在王宫中找寻，却是遍寻不着。忧愤中，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了五娘。
“是你？是你掳走了我的孩子？”鬼子母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五娘没有否认，反逼上前去：“你有五百个孩子，只不过失去一个，为何如此忧苦发愁，到处找寻呢？想那世间凡人，短短数十年寿命，又能有几个孩子？而你却将他们残忍杀害，吃入腹中。鬼子母，你可曾有将心比心？”
鬼子母闻言，面露凶光，朝五娘扑杀过去。
五娘闪身避过，随即拔下翡翠玉簪，临空画太极八卦为结界。太极，即天地未开、混沌未分阴阳之前的状态，鬼子母近身不得，只得在八卦圈外怒目而视、伺机而动。
五娘将乾坤袋扔出结界，道：“你儿子被我暂收在这乾坤袋中，你若能打开，自能救出你儿子。”
鬼子母忙捧起那乾坤袋，使出全力想要解开袋子，但不知为何，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乾坤袋却依旧无法打开。
乾坤袋内开始传来嫔伽罗的啼哭声。
这啼哭声声声入耳，亦入了心，继而唤醒了鬼子母内心的母爱与良善，笼罩在她身上的怨念魔性似乎暂时得到了压制，她痛哭着跪在地上。
五娘见时机已到，便道：“鬼子母，佛陀曾经也是这般度化你的。你将嫔伽罗从佛陀的佛钵底下救出时，曾承诺往后再也不杀害世间凡人的孩子，并皈依三宝，受持戒法，这些你竟都忘了吗？”
佛陀？鬼子母茫然地望向五娘。
是啊，似乎在许久以前，她也如今日这般，跪在佛陀面前，祈求佛陀的宽恕，并受持三皈五，得了正果，何以今日却沦落在了鬼道？
五娘此时，站在太极八卦图中阴鱼头部的阳眼处，微微抬起右手，掌心上方寸许处，祭出一簇火焰，初时如玉色柔光，待慢慢飞升至空中后，忽而异彩璀璨、莹光烁动，这是天地间最耀眼的离火之精。
在离火之精的灼灼炽烈下，那虚幻诡异的佛光霎时暗淡，幻境破除，魔音休止，艮岳的竹林夜风凉凉, 万籁俱寂。
墨明、棋妙和林灵素也在离火的照耀下苏醒了。
鬼子母见幻境已破，离火灼灼，反倒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我当是谁，这样的好本事？原来是昆仑山的齐五娘啊！只不过，你身旁这开明兽、九尾狐的道行可就差了许多了！旁边的……竟还是个凡人？！”
说话间，只见鬼子母的法身慈悲祥和，她左手搭在腰间，佛光从掌心流向指尖，右手树立在胸前，掌心向外，结无畏印，胸前的珊瑚珠串沉稳大气。行走在离火光影里，莲步轻盈，端的是宝相庄严。
“竟是你！”棋妙最先叫出了声。她认出来了，眼前这人，便是虹桥上的那位妇人。
五娘沉声道：“棋妙，真佛面前，莫要造次！”说话间，把众人拉到了身旁。
“真佛？哈哈哈，我从未想过要成佛！吾之所求，不过是儿女绕膝，能永享天伦之乐罢了。”鬼子母笑道。
五娘反问道：“无论想与不想，你确已修得正果，法身不灭。既享人间香火，又何以还要掳掠人间的小儿？”
鬼子母闻言，慈悲的佛相瞬间变得狰狞，她向众人怒吼着心中的怨念。
“当年世尊点化了我，教我皈依三宝，受持戒法，可他却没告诉我，我那五百个孩子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尽数死去。茫茫佛国，我再无一人可亲。”
“我已成佛，可是却没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佛，有何意义？”
“我只是觉得人间的小儿甚是可爱，接他们过来，想要尽心抚育，何错之有？跟着佛，不比跟着他们原先那凡夫俗子的父母要好么？”
歇斯底里的鬼子母，是佛？是魔？已无从分辨。
“鬼子母，你看看你造的诸般孽缘，还如此诡辩，看来已然是坠入魔道了。”五娘挥了挥衣袖，竹林里霎时间露出了累累白骨，看样子皆是半大的孩子。而最旁边躺着的几名孩子倒还有生气，只是陷入了沉睡中。
佛家讲因果，原来，鬼子母前世的因，一直深埋心底，从未释怀。
鬼子母阴阴笑道：“那又如何？齐五娘，纵然你已修得大道，难道你还能灭佛吗？”说罢，鬼子母绿莹莹的眼睛里煞气弥漫，分外慑人。她嘴里开始反复吟诵着“南无阿弥陀”，佛号无佛，说不出的邪戾阴鸷。
阵阵佛号，却音不是音，调不成调，一时如汹涌水声里搅出翻沸声浪，一时又如遮天蔽日的雾霾中邪祟现身，飘飘散散，凄凄切切，直让人觉得恍恍惚惚魂灵出窍，冷不丁一个寒噤。
五娘忙叫众人捂住耳朵，护住元神。一边运用八卦混沌之力消弭耳畔的魔音佛号，一边祭出碧焰符，将鬼子母围困在符箓之中。
一时间，双方对峙。
棋妙见情势紧急，动了杀机：“五娘，如今去西天灵山请佛祖过来已然是来不及了，我们可否杀了她？”
五娘摇了摇头：“她已经成佛，我杀不了她。”
墨明提议道：“既如此，不若先将她收入乾坤袋中，再移送西天灵山，听凭佛祖处置？”
五娘点点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言罢，便将乾坤袋抛向空中。这乾坤袋是当年父神所赠，无论是佛是神，天下万物，皆可收入囊中。
电光石火间，一阵孩童的读书声在竹林中响起。
“孔子著孝经，孝乃德之属。父母皆艰辛，尤以母为笃。
胎婴未成人，十月怀母腹。渴饮母之血，饥食母之肉。
儿身将欲生，母身如在狱。惟恐生产时，身为鬼眷属。
一旦儿见面，母命喜再续。爱之若珍宝，日夜勤抚鞠。”
原本躺在旁边的一个孩子醒了过来，他穿着如意纹墨绿蜀锦褙子，嘴里一边朗读着《劝孝歌》，一边懵懵懂懂地朝鬼子母走去。
棋妙认出，这孩子正是虹桥上遇见的那个孩子！
棋妙见这孩子神识不清，试图要唤醒他。灵机一动，掏出一个磨喝乐逗弄那小孩：“小郎君，小郎君，你瞧瞧这是你的磨喝乐，好玩的紧呐，快过来……”
孩子似乎是听到了棋妙的呼唤，转过身，朝着棋妙手中的磨喝乐走来。
鬼子母见状，不禁大声疾呼。风声林涛，嘶吼让人骨寒毛竖，她试图要挣脱碧焰符的围困，却是一番徒劳，寸步难行。
那孩子拿到磨喝乐后，“咯咯咯”笑了起来，可一眨眼，竟又朝着鬼子母跑去。
五娘怕误伤孩子，忙收回了乾坤袋。孩子跑到鬼子母身前，将手中的磨喝乐递了过去：“娘亲，你这是怎么了？这个磨喝乐给你玩，娘亲可莫要再哭了……”
在孩子的声声呼喊中，鬼子母身上的戾气消退，又恢复了祥和静柔的模样。她伸出双手，想要接过孩子递过来的磨喝乐，想要摸摸孩子圆嘟嘟的小脸蛋，却被碧焰符的灵气所灼，无法触碰。
五娘见状，眸光微转，心中似是明了，或许，鬼子母此番缘法，竟在这孩童身上！
念及此，五娘悄无声息地收了碧焰符。
没了桎梏，鬼子母上前一把搂过孩子，眼中满是母爱柔情，温柔又坚定。
“娘亲，你跟我回家可好？孩儿出来许久， 爹爹该担心了。”孩子一边给鬼子母擦拭着眼泪，一边问道。
“回家？”鬼子母心中一动，她望着怀中天真烂漫的孩童，突然释怀地笑道：“好，回家，咱们母子一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