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酒事)
七七四十九日后,一狄醒了过来。
密室内,师父的话犹如烈酒,字字句句烧在一狄心头。
“小一,此番你是被太古灾神的死气侵蚀,若不是墨明,你恐怕当场便已身死道消了。如今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可灵根已毁,现有的修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散去,直至变成一个凡人,直至苍老而死。”
经此生死之劫,一狄如脱胎换骨。他想明白了,寿与天齐也好,朝生暮死也罢,若不能直面自己的内心,自由表达自己的情感,岂不白活一场,反倒辜负了这缘法?
于是,出关后,他不再压抑内心深处的情愫,怀着满腔的诚挚与爱恋,开始去酿造那世间最美的酒。
他要带着这最美的酒,去跟墨明师兄表白。
爱就爱了,何所畏惧?
那世间最好的酒,终于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酿成了。
于是,一狄约了墨明,在南渊下的桃林里饮酒。
墨明见师弟已然痊愈,且又酿出了美酒,欣然赴约。待到桃林时,不见师弟,却见有一女子背对着站在桃花尽头。
“敢问这位仙子是?”墨明问道。
那仙子施施然转头,对着墨明娇羞一笑:“师兄,是我,小一。”
墨明被这声“师兄”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眼前这头戴朱钗、擦粉抹红的女仙还真是一狄!
“你小子疯了吧?”
一狄见墨明惊得步步后退,一时间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墨明,道:“师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新酿了一壶美酒,你可愿与我一同共饮?”
墨明闻言虎躯一震,推开一狄道:“师弟,你……你莫不是在太山被斐伤了脑子?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虎狼之词啊!”
一狄眼中带泪,问道:“怎的师兄?你可是嫌弃我?”
“不是……但是……我……我们是兄弟啊!”墨明此时脑海中极度混乱。
一狄继续上前逼近,“兄弟怎么了?真心喜欢一个人,又岂囿于男女之别?更何况,现下我不是已化成女儿身了吗?这身打扮还是照着宸霄宫那些仙娥学的呢!”
“可别的仙娥不长胡子,平日里也不会扛着数千斤的酒桶到处找人拼酒啊!”
墨明此时本就还不谙男女之事,如今又乍遇这等非常情况,曾经的同醉同战的生死兄弟,突然化成这娇滴滴女仙子说喜欢自己,这……这是个什么情况?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应对,仓皇间只得飞身遁去。
看着离去的墨明,一狄抱起桃树下那坛酒,怅然若失。“师兄,原本还想请你饮完这坛酒后,给它取个名字呢!”
后来,一狄敛了气息,改了容貌,悄然离开了昆仑山。
墨明渡劫出关之后,因担心一狄,也曾下山找过数回,却是一无所获,竟连半分踪迹也未能寻到。
墨明在南渊桃林中叹道:“师弟,你故意敛了气息躲藏起来,也是不愿再见了罢?如此,也好!”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
昆仑山再无一狄酒神,人间却多了个酿酒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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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园子正店后院,糟坊内。
墨明回想起过往与一狄的种种缘法,心中感慨万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五娘亦是唏嘘不已,轻声道:“墨明,当年有一事,父神应一狄所请,并未告诉你。”
“何事?”墨明闻言,不由得攥紧了酒杯。
“一狄他被蜚伤了根本,灵根尽毁,再无法修行。灵力会逐日消散,直至像凡人那般衰老而亡。”五娘低声道。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难怪他敛了气息匿了踪迹,不让别人找到他。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路,他竟选择独自去面对!
“师弟原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最后竟孤孤单单地悄然逝去。即便自己不能接受他那份情感,也应该尽到兄长的责任,好好看护他才是啊!”念及此,墨明心中大恸。
“五娘,终是我负了他啊!”
这厢,棋妙也看出不对劲来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情绪外露的墨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棋妙轻轻拉了拉五娘的衣袖,悄声道:“五娘,墨明何故如此?”
“这是墨明的一段故人故事旧缘法,不曾想今日竟在中山园子正店这株桃树身上有了踪迹,想来,确是机缘到了。”五娘答道。她望着那株桃树,心中有了主意。
她对桃若道:“桃若,有段缘法,还需借你体内的醉丹一用。”
桃若此时虽不知是何缘法,但哪敢不从,忙道:“上仙随意!若上仙方便的话,可否再顺道救一救张小官人?大恩大德,桃若日后一定酿出更多美酒,供奉上仙。”
五娘点了点头,随后凌空结印,从桃若的树身中取出醉丹,放入酒坛中,而后以酒为幕,联通了古今时光略影。
“墨明,跟一狄好好道个别吧!”
酒幕幻影中,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片绿桑翠竹。
那是上古淇水之畔。
传闻当年,大禹治水途经淇水之畔。时大禹因劳累过度,正被风湿病痛折磨着,不得不在此暂做休整。
帐篷外,有一女子手捧陶罐到此,称特来向大禹献上了秘药,以解病痛。
那女子玄衣黄裳,面色苍白,神色忧郁,让人望之倍感清秋幽怜。
大禹结过陶罐,只见陶罐内所盛的水清澈透亮,闻之更有一股别样的醇香。大禹生性豪放,一饮而下。饮用后只觉一股热流穿肠而过,继而筋骨舒展,周身的酸痛感消失,精神为之一振。
大禹心中甚喜,忙问女子:“是何物耶?竟有如此奇效!”
那女子答道:“天人共酿、道法自然。此物唤作酒,是水从酉中釀造而成!”
“酒?此物甚好!如今洪水泛滥成灾,瘟疫疾病蔓延,百姓苦矣!吾便任命你为司掌造酒的女官,今后负责专釀造此物,以解天下众生之痛苦!你可愿否?”大禹问道。
女子摇了摇头:“我已命不久矣,此番前来,便是要献上酿造酒的秘方。禹王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真真是公而忘私、解民倒悬,你定能解众生之苦。”
“你姓甚名谁?”
“我叫……仪狄。”
大禹感念仪狄的功德,将其封为圣母酒祖。
仪狄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了淇水两岸的桑海碧波中。
画面一转,是仪狄抱着一个陶罐独自在林中前行。
长路漫漫,没有来处,也看不到归途,只能这般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在老丘之地又遇见了一片桃林。
朝映流金晨光,晚浴流彩霞光,真真是十里桃林,百里芳华!
“真美,仿佛又到了南渊下的石崖呢!极目不见故土,抬头却是同一片星空,便在此处罢!”仪狄在一株桃树下呢喃着。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陶罐,用尽最后的灵力,将自己的执念与那罐美酒凝结成了一颗“醉丹”,封印在了那株桃树中。
做完这一切后,仪狄躺在桃树下,轻轻吟唱着:
“昆仑去后,乡关外 ,听风声诉幽怀。
天涯路远谁人了解?
捻过花 ,惹了白,月下举杯敬沧海,
踏青苔,朝来寒雨东风外。
入凡间,落了白,往事飘散化尘埃。
酒千盅,空留一梦,此生难再逢。”
“师兄,这坛酒是专门为你而酿造的,里面我放了南渊下的桃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给这酒想好名字。多希望你能与我共饮啊!”
桃树下,仪狄缓缓闭上了双眼,她是真的倦了,也终是解脱了。
酒幕缓缓落下,千年前的画面逐渐模糊,可中山园子正店的糟坊里,缘法还在继续。
“原来,她当年改换容貌身形去到人间,即便灵力流逝,伤魂动魄,却依旧心怀天下苍生,终是让美酒得以流传于世,真真是修出了自己的大道。”五娘感慨道。
墨明走过去抱起那坛酒,默默良久后,道:“五娘,这酒便叫千日春,可好?”
“千日春?红尘水湄间,一颤心动,千日春。此名甚好!他……她也一定喜欢这个名字。”五娘点头道。
我们该如何道别呢?
不若就像当初见面时那样。
墨明忽然很想回一趟昆仑南渊,“五娘,棋妙,我想带着这酒回一趟昆仑山。”
五娘笑笑:“去吧!南渊下的桃花,此时定然花开正好!”
棋妙也道:“放心去吧,这厢有五娘和我照看呢!”
墨明走后,五娘对桃若道:“桃若,原来你便是当年那株桃树啊!你因有了酒神的醉丹,这才有此机缘觉醒,并深谙酿造之道。不过,你修行无法,未能炼化这醉丹,反而阴差阳错酿出这酒醉倒了张小官人。”
“还请上仙明示,奴家当如何是好?”桃若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体内竟有酒神的醉丹!这真是祖坟、哦不,祖树冒青烟了啊!方才又见五娘这样的好本事,忙不迭地求教。
五娘道:“你既是一狄选中的桃树,那便是与我昆仑有缘。我传你一些基础的修行之法,另再赠你一本《北山酒经》。好生修行,来日定有另一番美好缘法呢。”
“多谢上仙,多谢上仙。”桃若此时只能通过不停地抖动树枝来表达自己的感激,“那张小官人……”
棋妙道:“快莫要抖了,花叶都抖得快掉光了!我已喂他服下齐云楼的丸药,不出一刻钟,他便能醒来了!”
“奴家真不知道要如何感激诸位上仙才好?”
“快些修成人形,来日酿出美酒,送些到界身巷齐云楼便是了!”棋妙挥挥手道。
“咚咚咚——”
门外传来张员外焦急的声音:“齐掌柜,如何了?”
“一切安好!小官人一会儿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