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夜宴）
丑婆婆药铺，后院。
月落乌啼，沉沉更鼓急。
五娘在蔓菁的闺房内，燃起了灵犀一炉。生犀，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栢南星此前去齐云楼请五娘时，已将蔓菁的情况细细说了。而温掌柜在汴京城中经商多年，早已耳闻齐云楼中的齐五娘，是个坤道，据说道法精深，官家对她亦是礼遇有加。那琵琶既出自齐云楼，或许此番蔓菁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呐！
此时，五娘抱着那把白骨哀，升屋北面，开始弹奏。
“魂乎无兮，霜寒凝凝；
魂乎来归，白骨依依。”
众人在缕缕犀香、袅袅琴音中，只觉烛影摇晃，四壁朦胧。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不多时，众人看见房间内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陌生又缥缈的场景，仿佛是桑家瓦子里绯绿社演杂剧一般，一出接一出。
枯骨生出曼陀罗，原是一场修罗夜宴。
北齐天保六年（公元555年）。
凌霄抱着琵琶，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晦暗，遮云蔽日，整个邺城似乎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霭之中，不见天日。
八月中秋，本该是月圆风柔、金桂飘香的团圆佳节。
而此时的上都邺城，皇宫大内，飘落的残桂在亭台楼阁间荡漾，馥郁的香味中隐隐夹带着死亡的血腥之气。
宫中传出旨意，中秋夜宴，皇上要邀王公大臣、宗室亲眷皆入宫赏月，把酒同庆。
此时的凌霄，经清河王高岳进献，现已被封为薛嫔，很得皇上高洋的宠爱。
方才，高洋醉醺醺的来到凌霄的漪澜殿，笑着告诉她：“爱妃，早朝议事时，有个大臣，言语上顶撞了朕，朕把他扔进锅里煮了！”说完，冷眼直勾勾地望着凌霄。
入宫多日，凌霄已知道皇上行迹疯癫、残忍暴虐。他在金銮殿上架设着一口大锅、一把锯刀，朝堂之上，常有因言获罪的大臣，被当堂烹杀；酗酒后更是提刀冲进王公大臣的府上，打杀男丁，凌辱女眷，即便是北齐自家的宗室贵女也不放过。
这样一个疯子帝王，让凌霄觉得胆寒、害怕。
听到高洋这催命符一样的话语，凌霄与漪澜殿中的随侍们忙跪在高洋面前，请皇上息怒。
高洋似乎对众人的神情颇为满意，他捏住凌霄的下巴，戏谑道：“爱妃，你既如此挂念那个琴师，又派人悄悄送去许多财帛，不若朕把他抓进宫来，烤干了挂在这殿中让你日日都能看到，可好？”
“陛下，妾身……妾身入宫前，曾得先生点拨琴技，因此心中感激。又怜他家贫，母亲病重，故而赠送了些银钱，请陛下恕罪。”听到高洋提及琴师，凌霄心中一颤，忙垂泪解释道。
看到眼前的美人神色悲戚，高洋突然有些不忍，道：“爱妃莫哭，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夜宴上你随朕一同宴请宗室大臣。若是夜宴上能让朕玩得尽兴，琴师的事，便算了。”
邺城皇宫，仙都苑，太清池旁，中秋夜宴。
孤月透过重重雾霭，漏下点点月光洒在太清池上，水面粼粼波光，被间或飘落的花瓣泛起阵阵涟漪。水光月光交融，映照着仙都苑的雕栏玉砌、飞阁流丹。
只是，席间众人却皆是屏息凝神、噤若寒蝉，惴惴不安地望向上座的皇帝高洋。
高洋此时身着衮服皂衣绛裳，随身佩戴着鹿卢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下座的众人，眼神涣散，神色迷惘。
一时间众人难以揣测上意，心中更是惶然。
司膳的宫人们开始流水似地呈上佳肴，舞乐艺人们则在月光下抚琴吹箫，起舞弄清云。
酒觞数遍后，太清池上忽有凤吟鸣鸾之音传来，仙乐阵阵，管弦依依，众人不禁心下好奇。定睛一看，竟有一艘画舫自远处漂来。
待船靠岸，七名罗袜生尘、凌波微步般的乐人踏着丹桂自画舫上迤逦而来，仿若瑶台仙子，玉骨冰清。夜宴中庭，她们分别弹八琅之琶，吹云和之笙，击昆庭之金，鼓震灵之簧，拊五灵之石，击湘阴之磬，作九天之钧。
这般澈朗灵音，真真让人心旷神怡。
皇帝高洋见此情景，很是激动，突然从王座上起身，赤着脚踉踉跄跄地向着中庭跑去，口中含含糊糊地喊着“爱妃，爱妃……”
众人早已耳闻近来皇上甚是宠爱薛嫔，传闻薛嫔长得倾国倾城、妩媚动人，一手琵琶绝技更是弹得珠落玉盘、出神入化。此时他们也不禁向中庭望去。
在那群乐人中央弹奏琵琶的美人，身穿银纹月牙凤尾长裙，梳着飞天髻，头上簪着七尾凤钗，飞琼绰约，绝代风华，正是皇上的宠妃薛嫔。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
高洋沉醉其间，伴着乐曲手舞足蹈，口中哼唱着北齐民歌《敕勒歌》。
一曲终了，高洋开怀大笑，搂着凌霄准备回到上座。
众人瞧见皇上今夜似乎心情颇佳，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清河王高岳亦被方才的舞乐倾倒，此时见皇上高兴，便大着胆子想要凑个趣，当即作了一首诗，吟诵道：“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这诗，刚好被走过去的高洋听见。
高洋微眯着双眼，细细赏析着这首诗。突然，他脸色一变，勃然大怒。
“放肆！高岳，你说谁是许飞琼？你又与何人尘心未尽？”高洋抄起案上的酒觞，朝着清河王迎面砸去。
高岳惨叫一声，捂着脸忙跪倒在地告罪：“臣酒后胡言，望陛下恕罪。”
高洋走上前去朝着清河王又踹了一脚，冷哼道：“薛嫔原就出自你府上，想必此前你也是这般让她奏乐献舞的吧？”
清河王闻言，被皇上这明知故问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薛嫔原是邺下的名妓，唤作凌霄。被自己买入府后，悉心栽培，精心设计，故意在皇上造访时召她出来奏乐助兴，为的就是能在皇上身边安插一双眼睛，以巩固权势。而凌霄也不负所望，当日一曲琵琶便迷得皇上神魂颠倒，自己第二天就乖觉地把凌霄送入宫中了，皇上何以此时突然发难？
他着急忙慌地撇清关系，辩白道：“臣此前本欲纳此薛氏，因嫌她轻薄，故并未纳之，还望陛下明察！”
此话一出，高洋怒极。嫌薛嫔轻薄？清河王这话分明是当着群臣宗室的面讥笑自己，这如何能饶他？
高洋上眼中，杀机尽显。当即命人端上鸩酒，又命左右缚住清河王灌之，即刻毒杀。
清河王不服，还欲挣扎，不肯就死。
高洋冷哼一声，只轻轻说了句“饮此尚得全家”。
清河王闻言，不再抵抗。他跪倒在地，痛苦着饮下了鸩酒。不到片刻，毒发身亡。
席间众人见突生变故，方才稍稍宽了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看了看倒地的清河王，由人及己，也不知自家性命今晚能不能保得住。
高洋漠然地让人将清河王的尸身拖了出去。他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剧烈地跳动着，头痛欲裂。
皇上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随后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十分诡异的神色，他盯着凌霄，道：“清河王可恶！那琴师更该死！爱妃，你方才琵琶弹得很好听，再给朕弹一曲《十面埋伏》吧！”
凌霄此时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抱着琵琶，战战兢兢地开始拨动琴弦。
《十面埋伏》是一首武曲，描述的是四面楚歌、刀光剑影和浴血鏖战的残酷场面，曲调应是磅礴大气、雄伟激昂。可此时凌霄心中恐惧，将曲子弹奏得晦涩匆忙，宫商错乱。
她似一直辗转不安的兔子，惊慌地望向四周，柔美的面庞上，此时不见妩媚，只剩担忧——琴师定然也被抓来了，此时，他会在哪里？
“曲有误，周郎顾。爱妃你心不在焉啊，可是在想着清河王？还是那个下贱的琴师？”皇上一脸阴鸷。
凌霄听见琴师二字，更加印证了心中猜想，霎时间如被雷击，手上力度不当，琵琶弦应声而断。
凌霄瘫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皇上。
皇上，恐怕是即刻就要发作了……
“琴师他……”
在场的王公大臣、高氏宗亲，刚听见薛嫔开口，还未来得及分辩，只见寒光一闪，血溅当场。
皇上竟拔出鹿卢剑，一剑斩下了薛嫔的头颅。
血淋淋的美人头颅，滴溜溜地滚到了席间一女眷脚下，她吓得跳了起来，一阵尖利的惨叫声响起。
众人皆被吓得脸色苍白，夜宴上骚动不已、惊声一片。
皇上见众人惊骇不已，低头看了看手中还在滴血的鹿卢剑和躺在血泊中的无头薛嫔，他神志又开始恍惚了：“爱妃，我的爱妃……快，快把爱妃还给我……”
此时席间唯有兰陵王高长恭还算胆识过人，他硬着头皮抓起那薛嫔的头颅，递给了皇上。
皇上抱着那头颅，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唱道：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哭了一会儿后，皇上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又命令道：“来人，把薛嫔的尸身拖下去，卸下她的腿骨制成琵琶！快！”
宫人得令，只得照做。
“爱妃，朕用你的腿骨制成一把琵琶，便叫做白骨哀，可好？”皇上轻轻抚摸着怀中薛嫔的头颅，柔声问道。
如此阴森诡异的修罗场面，别说是当日在场的北齐宗室大臣，便是数百年后只在幻境中看到这场夜宴的栢南星、温掌柜等人，亦是吓得浑身颤抖，只觉毛骨悚然。
此时睡梦中的蔓菁，似乎听到了一阵摄人心魄的吟诵。那悠扬梦幻的声音像是被风扬起的琵琶语，一弦一柱，慢慢牵引着她的灵魂回归，残缺了数百年的灵魂，终于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