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奢靡华贵的未央宫中,萧景崇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唇色苍白。他的容貌与萧奕十分相像,只不过眼睛却随了叶楣,眼角上挑,带着一丝蛊惑和多情。此刻这种感觉被骤然放大,配上他因几日之间水米未进而微微凹陷的脸颊,倒是终于唤醒了萧奕心中为数不多的慈父情怀。
“听康禄海说,你在这里守灵整整七日,饭也不怎么吃,今日这么一看,倒是属实。”萧奕的身上还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典雅贵重的龙涎香比他先一步到了萧景崇面前。
“父皇。”萧景崇本就跪在地上,听到这声音,也只是转过头看了萧奕一眼,便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跪了下去。
萧奕看着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冷哼一声,“景崇,此刻这殿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便不必藏着掖着了。京城近日流言朕也都听说了,那叶家的家主如何死在病榻上的,想必其中内情你应当比朕要清楚。”
听到这话,萧景崇的身子一僵,再抬起头时,脸上那副懦弱乖顺的表情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不可测的平静,“父皇明察秋毫,儿臣自愧不如。”
“说这些场面话做什么,你心里怎么想的,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朕更加清楚了。毕竟朕的这把位置,也是靠各种手段夺来的。如今仔细想来,你和皇后精打细算想尽法子,也不是全无道理。”
萧景崇微微垂下眼睑,只觉得眼前这人荒诞至极。母后还活着的时候,他因为母后和自己觊觎皇位百般猜忌,甚至于到了最后借着文国公的名头要了母后和叶家的性命。当目的达成之后,他却能够神色自若地站在灵堂之中,假模假样的说一句理解,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他是九五至尊,哪怕再荒唐,许多人的生死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父皇深明大义,此番心胸,儿臣拜服。”萧景崇再度拜了下去,说话之间已然带了点懊悔的泣声,“从前,是母后和儿臣想岔了,惹出许多事端来,不仅没能帮着父皇排忧解难,反而是让人抓住了把柄。事情走到这一步,父皇也是没有办法,怪只怪,我们做事不够仔细。”
听到他这样讲,萧奕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皇后已然崩逝,自然不会再有人同萧景崇这样交代。如果这番话是萧景崇的肺腑之言,那么这个儿子他倒是真的可以再拉一把。毕竟五皇子与萧景睿年岁差得太大了,而萧景崇已然成年,之前好歹在朝中也有些人脉,再度扶他起来也能够迅速压制住太子的气势。
“景崇,你能这样想,朕心中也倍感欣慰。朕为了走到这个位置,做了许多事,杀过许多人,你要明白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如今虽然你心中悲痛难忍,可也要知道,这一切也是你母后的选择。”萧奕转过头,看着叶楣的灵位和后面巨大的朱红色棺木,心中倒真的升腾起一丝惋惜和悲伤了,“以前朕艰难时,你的母后帮朕做了许多事,而如今这个担子要交到你的手上了。”
“儿臣明白,儿臣谨遵父皇教诲,但凭父皇吩咐!”听到这,萧景崇毫不犹豫的答道,“儿臣心中清楚,是谁将母后逼死,是谁将儿臣逼到这种境地,也势必会帮父皇解决这个烦恼。”
萧奕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是迂尊降贵地弯下腰将萧景崇扶了起来,然后像个真正的慈父一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接着便迈步离去。只留萧景崇一个人继续跪在灵堂之中,转头阴沉地看着叶楣的灵位。
“母后,您在天有灵,便睁着眼看着吧。”萧景崇低声说道,声音弱不可闻,“太子,文国公,还有真正将您逼死的人。儿子会一步一步往上爬,将这些人通通送到母后面前认罪!”
淅淅沥沥的小雨又撒向了内宫之中,打湿了随处可见的白幡。徐阁老穿着一袭黑色衣袍,外罩一件乌色纱衣,站在三希堂中的窗前,出神的看向窗外。
“那几本书,这些奴才找半天了还是没能找到。既然如此,我便让他们都先退下了,阁老在此休息片刻。过上一二时辰,学生再带人进来吧。”徐正依旧穿着他那身标致的青衣,走到徐阁老身后低声说道。此时正是五月,三希堂中的海棠开的正旺。眼前这一棵满树繁花在雨中微微飘摇,雨水在花瓣上凝聚成水珠,又顺着那瓣叶的脉络悄然滑落,坠入泥土之中失去踪影。
徐正低下头,只依稀觉得面前的人似乎抬起了手,接着又放了下来,“五月了,海棠花都开了。”
“是啊,只不过有些可惜。这棵海棠在拐角还好,三希堂其他地方的海棠因为昨夜一场急雨,花瓣凋落了大半,已然不能看了。”徐正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话说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难得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三系堂里帮着找书的小太监们早已退了出去,徐正拱手行了一礼,便也要转身离去。
“那一年我二十岁,状元及第,穿着绯红色的状元袍,胸前戴着红花,骑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从长安街穿行而过。街边的姑娘家看着我都羞红了脸,这长安街还没过半,我这怀中香囊手帕已经多得塞不下了。”
“年轻气盛啊,总觉得登上了这状元之位便是已经位极人臣,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求不得之事。直到我看见了她,那日,我记得她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衣裳,鬓角上斜插着一枚海棠绢花。那酒楼二楼的窗户大开,她就靠在窗边,好奇地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呆呆的抬头看着她,她扑哧一笑,大概是在笑我傻头傻脑吧。她本想学着那些姑娘扔个东西给我,只不过大抵也没有提前准备,只能拔下头上这枚海棠缠花,开玩笑似地抛给我。”
“我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后来啊,托人百般打听,才知道她是叶家的小姐。”
徐阁老讲到这里,便止住了声音。徐正拢袖而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猜到了故事的结局,今日才窥见故事的开端。
“走吧,那几本书不用找了。三希堂的海棠落了,这地方,日后我也不必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