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六月初三,冲羊煞东,宜纳财、祭祀。
辰时中,宁县士绅学子早早的在城北十里亭等候太子象辂到来。
礼官看过时辰,巳时值神玉堂,福神在西南,喜神在正南,从北往南而行正是大吉之时。所以太子象辂必定在巳时到城北十里亭。
士绅背后道路,停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排车队,一帮孩子正坐在车辕上,踢踏着双脚。
他们的手中捧着鲜花,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显得特别兴奋。
宫中礼官看到这一幕,心中膈应,谁家官员迎驾还带上幼子的?
但他也无法,毕竟幼子迎驾太子本身无过错,只是害怕幼子们说话没个把门,说了些让太子不悦的话。
他本是好心提醒何须生,没想到这何县尊倒是洒脱,还说,若幼子说话惹太子不快,定然是他这个知县做事不好,端是有股一尘不染的志虑忠纯。
随着快马来报,太子象辂已经到了一里之外,孩子们纷纷下车有序的排在了官员身后。
巳时正,清道锣响,一声声宏大的声音提醒着所有人,有贵人驾到,行人避让。
随着令旗出现,清道、刀盾、弓箭、白泽旗、金鼓旗、画角等纷纷出现在众人眼中。
最后,太子象辂才在重重护卫下缓缓出现。
随着太子踏梯而下,礼官高亢的呼拜声响起。
“参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受礼后 ,抬手轻呼:“平身。”
“咦?”
太子发现了众人身后,手捧鲜花的幼子,满心的好奇被勾了起来。
“何卿,这些幼童是?”
“回禀殿下,此乃宁县百姓幼子,有官绅、有工、有农、有学子、有流民,他们都想为殿下献花。”
何须生保持恭敬的态度,躬身解释起来。
太子观察着这些幼子,其中男女都有,他们衣着各异,面料不同,且肤色大不相同,明显就是属于不同的阶层。
这何须生没有说谎,真的是宁县各阶层的幼子。
“让孩子们上来。”
太子保持着亲和的微笑,向孩子们招招手。
孩子们有些踟蹰,纷纷看向领头的幼女,只见那幼女点点头,孩子们才在礼官惊恐的目光中有序的分列在太子面前站好。
“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领头幼女的引导下,孩子们稚嫩的声音整齐的响起,让太子万分开心。
这些才是国家的未来,他们的呼喊才是太子最想听到的。
太子走到孩子们身前,接过孩子们双手捧过头顶的鲜花。
“好生收起来,这是孤今天最喜欢的。”
太子蹲下身子,他选的正是那个带头的女童,这女童生得特别乖巧,夸一句钟灵毓秀亦不为过,想来是哪位士绅的嫡女吧。
“你姓甚名谁?”
太子含笑询问。
“民女张接梨参见太子殿下。”
张接梨行了个万福礼,说话时中气十足,没有半分怯场。
太子看着这女童如此表现,心中更是好奇。
“家里做什么的?”
“回禀殿下,民女家中做白事行的。”
张接梨的回答,彻底出乎了太子的想象,本以为是名门贵女,却不想是白事行的,当真是出乎意料。
太子哈哈哈大笑起来,这何须生可真有意思!
来到一个衣着陈旧矮小的男童身前,这男童表情忐忑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
“你姓甚名谁?”
太子依旧蹲下身子,声音柔和。
“我……我我……”
男童非常紧张,不自觉的看向了张接梨,见张接梨点头后,才壮起胆子说:“草民,呃,阿娘叫我狗儿,阿爹叫我三儿,何县尊嫌我叫狗儿不好听,给我起了个大名叫沈万三。”
男童的表情全被太子收入眼中,这种状态就对了,都是真正的百姓。
相比太子的满意,何须生听到沈万三的话,脸色漆黑一片,心说,早知道就叫你沈狗儿了。
太子的随侍也被何须生的表情逗乐,憋着笑意,非常辛苦。
太子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这何须生越来越有意思了,这表情明显不是排练所得。
这孩子的话,必定超出了他的所料,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沈万三吗?道经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沈万三,这名字起得好!何卿用心了,下次切不可再诽谤何卿嫌弃你了。”
太子揉了揉沈万三的脑袋,见他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再次开怀大笑起来。
礼官见状,心头对何须生的佩服更盛,跟随太子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如此开怀。
“沈万三,你家做什么的?”
“回殿……”
沈万三一时想不起如何称呼,愣在原地。
“殿下!”
张接梨看着沈万三,心里焦急,连忙轻声提醒。
沈万三听到大姐头的提醒,眼睛一亮,连忙说:
“回殿下,我家是流民,四月初才到宁县安家。”
太子听到沈万三的话,沉寂下来,如此乖巧的孩子居然是流民。
礼官见太子的表情,心头紧张得不行,太子一旦出现这个表情,就说明太子非常恼怒。
“现下家中如何?能吃饱吗?”
“回殿下,我家在城南司禄村分了新房子,虽然还欠着衙门好多钱。但阿爹租到了公租田,还在山上药田上工,阿娘也在成药坊里上工,每月虽然要还衙门一笔钱,但还是能吃饱。阿爹说,再干十年,把衙门的钱还清了,屋子就是我们自己家的了,也就在宁县扎下根了。”
沈万三越说越兴奋,越说眼睛越亮,太子知道,这亮光是对生活的希望,是如此的灼人,是如此的饥渴。
太子能从沈万三的神情中看到满足,他心里没来由的沉重起来,这是何须生给自己上的折子啊!
“好,你也要努力,好好长大,和你阿爹阿娘一起留在宁县。”
“嗯!”
沈万三连忙点头,咧着嘴傻笑起来,这笑容总让人感觉到真诚。
太子又来到一个穿着学子青衣,头带包头的幼童身前。
“你姓甚名谁?”
太子蹲下身子后,看着幼童的眼睛问,幼童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色。
“回禀太子殿下,学生刘屏山。”
刘屏山躬身行礼,礼仪完整而周到。
太子一见,就知道这是经历过严格的礼仪训练的,想来是宁县士绅家的孩子。
对于士绅家的孩子,太子并没有太多的期待,他作为天下至贵天家一员,太清楚如何训练这些孩子了。
“可是入学了?”
“回殿下,学生在屯桓书院读书。”
太子点点头,立刻来了兴趣,居然不是学习家学?
看来可以好好问上一问,这屯桓书院他也算是闻名遐迩了,他的父皇对屯桓书院的新学赞不绝口,认为新学才是真正有益国家的经世致用的学问。
而太子本人,也是拜读过新学当前的所有著作,并对新学有着相当的见解。
他这次来宁县,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去拜访郭思给这位新学宗师。
“可学习《天衍论》了?”
“回殿下,尚未学习,天衍论乃中级班学问,学生尚在初级班,学习的都是诸子百家的经典。”
刘屏山对答如流,让太子少了一分惊喜,但也多了一分了然。
“你家做何营生?”
“回禀太子殿下,学生家是流民。”
太子立刻沉下脸,心中不悦,这孩子在撒谎。
“看你言行体态也不似流民,学子当正心诚意,不可说谎。”
刘屏山眼底没有一丝慌乱,始终纯净如水,这番样子倒是让太子有了些许迟疑。
“回禀殿下,学生家三年前真是流民,来到宁县后,家父在药材坊中上工,因为老实肯干,被提拔成了药材坊中的小头目;娘亲因善纺织,被纺织工坊聘请为顾问,正是如此,家中情况才有了好转,学生才得以进入屯桓书院读书。我们现在都是新宁县人。”
刘屏山虽然面上矜持,但眼中那股骄傲任谁都能看到,他对自己新宁县人的身份感到骄傲。
太子被刘屏山的态度所震撼,这孩子对流民的身份没有半分的自卑,反倒是因为通过勤劳获得新宁县人的身份而骄傲。
这何须生是何等的能耐!
“新宁县人吗?”
太子仿佛自言自语般问。
“对,我们全家都是新宁县人,何青天曾说过,只要凭自己的双手劳动得食,就不丢人,就是新宁县人。只有那些好吃懒做不事生产的人,才是流民。”
刘屏山的话铿锵有力,让太子看向何须生的眼神越发的温和起来。
“何卿,你上前来,为孤好好介绍下宁县的好儿郎们。”
太子一句话让在场众人侧目,能亲自为太子介绍是何等的殊荣。
大家看向何须生的眼神,多少也带上了些羡慕,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啊。
“微臣遵命。”
何须生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太子看得不断点头,这才是王佐之才该有的样子。
“太子殿下,第一个女童叫张接梨,她的身份有些特殊,她是四阴门护法家的。”
何须生压低声音小声将张接梨的情况说了一番。
“哦?”
四阴门的孩子,有意思。
“殿下,这张接梨是宁县小学子的带头大姐,这些孩子胆子小,没有她到场都不敢来。微臣也是没办法,才请出了这位。”
何须生表情有些尴尬,但太子却更加认可何须生,毕竟刚才他就已经发现了,这群孩子都会不由自主的看向那个四阴门的孩子。
随着何须生的介绍,太子对在场的孩子有了更为清晰的了解,特别是看到流民的孩子,三年前的流民,两年前的流民,今年的流民,他们现在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新宁县人。
这何须生啊!是有功的!
太子含笑拍了拍何须生的肩膀,轻声说:“何卿,不错。”
太子转身上了象辂,礼官大喝一声:“起驾,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