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每当三更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觉得,自己其实挺没良心的。
在现场时,奶奶都难过得昏厥了,我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安排着一切。
在出殡那天,我眼看着他们被抬进提前被挖好的土坑里,竟然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
甚至,在一旁哭得天昏地暗的,一年才见一次的亲戚都比我还要更像是他们亲生的。
……直到某一天。
班长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一张问卷调查。
听说是学校特意请了一位从国外留过学的心理专家,为了了解本校中学学生的心理健康状况,专门安排的一场问卷。
校长要求每位学生都必须填写上自己真实的姓名以及班级,并且仔细、认真、清楚、严格地依据自己的真实情况作答。
不得掺假,否则后果自负。
然后,问卷交了没过几天,我就被请进办公室和专家老师喝茶了。
哦,我的班主任也在。在那之前,她还非常贴心的以她自己的名义把我喊了过去。
专家老师的办公室居然还放着我从来都不会去听的舒缓纯音乐。
可意外的是,我当时并没有觉得会有任何的突兀和讨厌。
接着,我们两个人就在那间让我很舒服放松的办公室里聊了很久很久。
虽然大半部分时间都是专家老师在引导我说话。
而后,在我们终于结束了聊天且我还以为就可以这么离开了的时候,他又递给了我几张不同的测试题。
他说只要我答完就可以自行离开了。
我看了他一眼,说好。
他依旧是笑眯眯的。
可在我盖上笔帽,准备走了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道:
“不知道胡桃同学在明天的这个时候能不能再过来陪着我喝喝茶,聊聊天?”
那位专家老师的声音很好听。
即使是同我说了这么多话,也依旧温温柔柔,像个催眠曲一样。
而我却不由一愣。
然后我又看了看他那无懈可击的笑脸,以及班主任略显焦虑担忧的面容时,最后还是点了点脑袋,答应了。
就这样,又过了很久很久。
大概是在他觉得我可以不用去那间办公室的时候吧,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生了有一年多的病了。
如果要用那位老师的专业术语来说的话,它叫做——‘微笑抑郁症’。
。
‘啪嗒’,荆唐又走了进来。
她开了灯,把水放在了床头柜上。
“妈妈...你别生气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她看向了又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的胡桃,小心翼翼的说着。
“睡了这么久了,妈妈肯定饿了吧!”
然后,又接着道。
“糖糖给妈妈接了杯水...你要不先起来喝一口?垫垫肚子?”
说完,她不由地咽了咽唾沫,忐忑的等待着胡桃的回应。
......
终于,在等了良久之后,荆唐又再一次的听见了那道熟悉却沙哑的女声。
“我不是让你出去吗?”
胡桃背对着荆唐,低垂着眼眸,面无表情的说着。
“...我已经出去过了。”
小荆唐顿了顿,接着又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妈妈现在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吗?虽然我现在还不会做,但糖糖可以下去买!”
“爸爸说过了,‘世上无难事,只要不放弃!’
...虽然,那个钱也是爸爸给我的......”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越说越没底气呢?!
“咳——!不过没关系,爸爸还说了,‘我们是一家人,是不分你我的!’”
然后,她又凑近胡桃,贴着她的背,悄声问道:
“妈妈,你可以悄悄的告诉我,你现在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吗?”
“比如葡萄、香蕉、薯片、汽水...或者是面条?水饺?汤圆?”
说到汤圆,荆唐自己都没忍住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皮。
“妈妈,你想吃汤圆吗?汤圆真的超级无——”
敌爆好吃......
还没等荆唐说完,胡桃突然就一个‘鲤鱼打挺’,弹坐了起来。
她那肿得跟核桃一样大小的眼睛也瞬间盯向看向了荆唐。
“我有没有说过,叫你不要提跟我他?”
“......啊?”
荆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
“我有没有提醒过你,让你出去?”
胡桃走下了床,离荆唐越来越近。
开始了......
它好像,又要开始了.........
眼看着胡桃一步步向她走来,荆唐只能傻愣愣的往后退。
“——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那道声音变得尖锐了起来。它通过了空气的传播,接着又进入到了荆唐的脑海。
她听着胡桃的一声声质问,忽然发觉,自己的妈妈好像在突然之间就变了一个人......
变得好陌生,变得好可怕......
荆唐不由地瑟缩了下肩膀。
“...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过来?为什么!?”
毫不意外,荆唐又被吓了个激灵。
她太害怕了...
但她现在真的是太害怕......
她害怕得即使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必须说点什么,却无论怎样也发出不了一点声音。
她只能被迫的,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可退着退着,荆唐突然就又感觉到自己的左脚脚后跟抵上一件硬物。
下一秒,就连后背也撞了上去。
荆唐的心脏不由自主的停漏了一拍。
......她没敢回头,只是同样的,紧紧的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那个人。
但胡桃却没有一点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步步紧逼。
见此情形,荆唐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她竭力的想要控制住自己有些失控的声带。
“因,因为——”
可胡桃却一点也不给她机会。她此刻气势逼人,根本不听荆唐讲话。
“为什么你偏偏要在那个时候想吃要汤圆?!”
“为什么你要把他给逼出去?!”
说着,她又伸出了长臂紧捏着荆唐的双肩。
神情、语气悲痛欲绝。
“告诉我!为什么——!!!”
“什、什么...?”
但荆唐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她的肩膀现在好痛好痛,痛得她终于绷不住,开始嚎啕大哭。
“呜——妈、妈妈,你怎么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呜——妈妈,你、你弄疼我了...我的肩膀好痛啊,呜呜呜......我的肩膀,现在好痛啊....”
可亲生女儿如此可怜的哭闹声并没有引起她的半分心软与动容。
反而,胡桃的表情还变得十分怪异。
“......痛?”
她松开了捏着荆唐肩膀的手。
“你说你现在...好痛?”
挤压着肩膀上的力道一松,荆唐的哭声也随之小了一些。
她看向了胡桃,她以为妈妈已经不会再这么对她了。
“妈妈——”
但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马上就又听见了女人拔高音调,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你比我还要痛吗?你能比突然间就失去了他的我还要痛吗?!”
她再次抓上了她的肩膀,歇斯底里的咆哮着。
“你和我此刻的疼痛比得上他当时的万分之一吗?!!!”
她根本不敢想象他当时到底有多疼......
“...疼...妈妈,我真的,好疼啊......”
荆唐下意识的说着。
...疼...胡桃,我真的,好疼啊......
她再也支撑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胡桃身体上的力量好像在一瞬之间就被人给夺取走了。她跌坐在地上,崩溃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
......眼见胡桃在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荆唐顿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
她吸了吸鼻子,跪坐下去抱住了胡桃。
“呜呜呜呜呜...妈妈...你到底怎么了啊?”
“你究竟是哪儿不舒服?我们、我们去医院啊...妈妈......”
但胡桃却一把把荆唐给扒拉开了。
然后,她又捏住了她的肩膀,迫使她能看着她。
“……为什么啊?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你啊?”
胡桃的声音似是恢复成了往日的柔和。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什么?”
荆唐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啊?!”
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好似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下一秒,胡桃又变成了先前的癫狂。
“死啊!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甚至,还掐上了荆唐瘦弱单薄的肩膀,死命摇晃着,面容扭曲到了极致。
“为什么当初被车撞上的那个人不是你?!为什么?!!!”
“你把我的清丰还给我!还给我啊——!!!”
。 。 。 。 。 。
等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后,胡桃坐在地上慢慢的恢复了神智。
她空洞洞的瞳孔终于有了焦距,她眨了眨眼。
紧接着,胡桃注意到了那双不受自己的控制,正颤抖不已的手。
她把它们举了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
而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也随之的渐渐回笼......
.............
胡桃有点不敢回头。
但她还是僵着脑袋,转过头去看向了身后那个遍体鳞伤的,已经昏睡了过去的小小的人儿。
那可是她十月怀胎,倾注了所有爱了整整六七年的女儿啊......
她明明说过,她会永远爱着她,不会让她遭受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委屈与伤害......
可她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她刚刚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她不可置信,她崩溃不已。
————
......又一次恋恋不舍的摸了摸已经抹了点药膏,被她抱到床上躺着,正紧闭着双眼的荆唐后。
胡桃拿起了身侧的小刀,转身决绝地走进浴室,反锁上了门......
只余下了一只小布偶娃娃,一张信封,放在了小孩的枕头旁。
几个小时后,警察破门而入。
一夜过后,荆唐的奶奶,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到达了医院。
。
回忆结束。
……周围好像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时间……到了?
十三岁的荆唐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这样想着。
她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燥闷的空气,黑暗的夜晚,以及密不透风、层层叠叠的人影......
还有她鼻息间无孔不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无一不让荆唐有一种想要‘大吐特吐’的冲动。
但,他们在看什么?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依旧灼热。可还是有一小部分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向了她看不见的远方。
……算了,还是先坐起来吧。
她的脸被地面上的石子沙砾硌得有些发疼、泛痒。
那滋味并不好受。虽然...她全身上下都挺难受的。
可还没等荆唐把手肘完全给支撑起来,就突然被一股蛮力踩了回去,重重的砸到了地上。
她的脑瓜子又开始‘嗡嗡嗡——’的响个不停了。
“——喂!你在干嘛?!”
是个女生。
“喂,不是吧~”
这次的是个男的。
“刚刚你不也‘玩’得很嗨吗?现在怎么就生气了啊?哈哈哈哈哈……”
如你所见,十分的吊儿郎当。
“……刚刚那是因为有老大在旁边看着!”
“哦~所以呢?你是想表达些什么嘞?”
“你是想说刚刚我是因为老大在场,所以不得已才打了她~
还是想说我跟你们这群小混混不一样!我其实是个好人?”
“——哈哈哈哈哈!别傻了,大姐~你打了就是打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现在还在这儿装什么‘小白兔’啊?”
后面的那句直接把嘲讽技能拉满。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光是听声音,就感觉她好像都快要哭出来了。
“……诶诶诶诶!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啊?你们两个怎么还吵起架来了啊?”
这次也是个男的。
声音听着,倒是有几分耳熟。
“你也是!老大说了先等一下就先等一下嘛,你刚刚踩她干嘛啊?
反正我们有这么多人在这儿站着呢。
而且,就她现在这副‘鬼样子’,就算是想跑,也爬不起来啊。”
想起来了,是最开始的那个小胖子。
“嘶——有道理哈!”
还是那位嘲讽男。
“......不过,老大到底去干啥了啊?咋还不回来?”
“这谁知道呢......”
对话差不多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