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夫子。学生来晚了。”
章天赐站在门口拱手,对着里面席地而坐,一手撑在长桌上假寐的男子道。
现在已是休息时间。
男子眉头轻皱,睁眼看向了不远处的小子。
“何由?”
“路上遇上了一些麻烦,耽搁了。”
“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九次。”
“明日请你母亲来接接你吧。”
“夫子,学生——”
“行了,进来吧,我们该开始讲学了。”
章天赐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已经在娓娓而谈的夫子时,又歇了心思,走了进去坐定。
这位年轻的夫子虽然看起来温润如玉,是个好说话的;但平日里最为严苛。
他再怎么挣扎反驳,结局都是不会改变的......
坐在上面的崔景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眸,仿佛刚刚一直观察着章天赐的人不是他一样。
————
“崔夫子,近来可好?”
“章夫人,好久不见了。”
章小蕊继续保持着微笑。
虽然崔景笑得如沐春风,温润有礼,但每次都能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那人的肚子里正憋着什么坏墨水。
“对了,我家天赐来学堂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不知他表现如何?是否乖巧?有无生事?”
此时,学子们还在学堂里听着老夫子的“之乎者也”,崔景和章小蕊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交谈了起来。
崔景抿了抿手中的茶,闻言放下了杯子,笑道:
“章夫人一下子问出了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了。”
崔景顿了顿,又接着道:
“其实章夫人大可放心。令郎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您和尊夫将他教导得很好。”
章小蕊笑得更开心了,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孩子得到了夫子的称赞。
“夫子谬赞了。其实这也离不开夫子们的循循善诱,教诲有方啊。”
崔景的笑意也在加深。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
章天赐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昨日回去后他含含糊糊地和娘亲提起了想请她来接他散学这件事。
谁料娘亲一口就答应了。她说她今天正好要来镇上办点事,办完事后就可以来这里等他......
其实娘亲你真的可以不用来啊。
章天赐又在懊恼他为什么就傻乎乎的提了一嘴,就这样,他终于熬到了下午散学。
章天赐一踏出学堂,他就看见了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
他把原本想冲过去的脚收了回来,他就站在这里,看着不远处娘亲露出的笑颜。
如果......
娘亲似乎也看见他了,她朝他招了招手。
章天赐顿时收了心思,朝着章小蕊奔去。
“娘亲!”
“当心摔着。”
章小蕊起身接住了章天赐,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她看向了崔景。
“今日多谢崔夫子款待的茶水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崔景也站起了身,他先是回应了章天赐的作揖礼,又道:
“崔某送送夫人吧。”
“夫子请留步,我已经记着路了。”
“如此,夫人慢走。”
崔景朝着章小蕊拱了拱手。
章小蕊微微作揖,牵着章天赐转身就走了。
“娘亲,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你猜猜看呀。”
“娘亲!”
“哈哈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不逗你就是了...”
崔景看着远去的两道人影,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
“景哥哥!帮帮我!你一定要帮帮我!”
是夜。
崔景此时正坐在案桌上提笔写字。
外面的雨声劈里啪啦,树丫被狂风吹得沙沙作响;屋内却寂静无声,只有他身旁的的烛火在明明灭灭的跳跃。
突然,一道白光乍现,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
“公主?”
崔景抬头看去,随即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走了过去。
来人发髻散乱,面色惨白,满脸悲泣。
“景哥哥,帮帮我!”
随着她话音刚落,一道惊雷轰然落下。
崔景扶着她在旁边落座,给她沏了一杯茶。
“发生了何事?”
“他骗了我...他还有一个孩子!”
崔景一时无言,随即他压下了心头的苦涩,他笑了笑:
“你要我...如何帮你?”
对面穿着华服的女子终于肯拿正眼看他了。
她哑着嗓子,一张明艳的小脸满是狰狞,狠狠道:
“帮我,毁了那个女人,除掉那个孩子!”
崔景看着他从小就喜欢的人。
她明明是大越朝最尊贵的小公主啊。
女子见崔景似乎不为所动,她柔和了一下神情。
“景哥哥,你帮帮我吧,你一定要帮帮我!”
“我现在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崔景受不了她这样看着他。
他缓缓地点下了头。
哪怕她现在已经订了婚,哪怕她即将就会有个驸马,哪怕那个女子,那个孩子再无辜的……只要她来找他,他都会帮她。
他会亲自帮她铲除掉所有碍眼的东西。
————
“欸?崔夫子?现在都散学了,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啊?”
刘老先生看见了还站在石墩旁的崔景,他不免有些疑惑。
“刘夫子。”
崔景闻言笑了笑,朝着老先生拱了拱手。
“在下还想去看看学生们留下的作业,就先失陪了,告辞。”
语毕,就向着学堂方向走了过去。
刘夫子也不恼,他摸着花白的胡须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就是好哇!明明才刚来不久,就已经比我这个老头子有用了啊。”
————
晚上吃了饭。
章小蕊和章天赐躺在外面小院的草席上乘着凉。
“娘亲,夫子都和您说了些什么啊?”
章天赐仰面望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突然看向了旁边侧着身子给他扇着风的章小蕊。
章小蕊拿着蒲扇的手微微一顿,她看着身侧难得露出紧张神色的小屁孩儿,不由失笑。
“还能说什么啊?无非就是夸了夸我的乖宝,羡慕我有一个这么聪明能干的好儿子呗~”
‘果然,所有小朋友都害怕自己的父母和老师谈话啊。’
‘那主人你上回怎么不害怕啊?’
‘因为你主人我不是一般的小朋友!我超勇的。’
‘哇哦。’
章天赐自从回来后就因为今天下午的那个画面忧心了好久。他没想到他娘亲会给他一个这样的回答。
“娘亲,您会一直陪着我吗?”
章小蕊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冷不丁的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但她还是告诉了他:
“我们总归是会长大的,没有人会一直陪着另一个人。母亲总有一天是会离开她的孩子;孩子也会有一天不再需要他的母亲。”
“但我会尽我所能的,永远陪着我的乖宝。到时候天赐可别不要娘亲啊。”
章天赐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埋进了章小蕊的怀里。
章小蕊温柔的抚着章天赐的脑袋。
她知道对一个才七岁的小朋友说这些还有些勉强,但他总归是要明白知晓的。
章天赐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章小蕊的衣襟。
他又想到了今天散学出来时看到的那个笑容。
娘亲,说好了。您一定要,尽您所能的,永远不要抛弃我。
————
章天赐已经放假好几天了。
章小蕊今天带着他一起去镇上卖了会儿绣帕。
“小娘子,今天这么早就收摊了哇?”
“是啊。”
“卖完了吗?”
“没呢,我想早点收拾了,带着孩子去逛逛。”
“对对,陪陪孩子也好...我家那小子要是有你家的一半乖巧就好了啊。”
旁边卖首饰的大娘想到了自己在家里面作天作地的小霸王,不由地面露忧愁。
章小蕊闻言,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转头笑着和大娘道:
“每个孩子都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多开导开导就好了。”
大娘一愣,章天赐也是一愣。
上天赐的...最好的...礼物吗?
————
“娘亲,我们来这儿干嘛呀?”
“我们来参观我们的新家啊。”
“新家!”
到底是七岁的孩子。一听见新奇的东西就两眼放光,一脸兴致勃勃。
章小蕊好笑的摸了摸章天赐的头,带着他走了进去。
章天赐早就听娘亲说过要迁家,但始终都没能有机会来看看。现在终于见到了,心底在激动高兴之余还涌出了一股解脱。
娘亲要和他离开那里了。他再也不用每天都见到那群恶心的东西了。
是的,章天赐很厌恶那些村民。
以前都还好,但自从李虎一家来他们家闹过事后,那种感觉就愈来愈盛,每次看到那些人丑恶虚伪的嘴脸,他都恨不得将他们撕碎。
但他知道他还不够格。一旦发生冲突,对方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把他拎起来揍扁,他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
所以他必须强大起来。他不想每次都是娘亲挡在他的前面;他也不想在面对一群人的声讨下,他只能靠装柔弱才能勉强保护娘亲。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他是可以坚定地站在娘亲前面的......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跟着师父习武。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在变强,尤其是和李虎对打后,他更能确定。
是了,章天赐有一个师父。
他的师父是章天赐在某天上山捡柴火偶然遇见的。那时候师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他帮了他。
虽然娘亲告诉过他不要随便帮助陌生人,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驱使他一定要帮帮他。
后来师父见他一个人在山头锻炼,他便展示了一番他的武艺。说是愿意免费教他功夫,而且包教包会。
天赐自然是不肯的。娘亲说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大饼。
但师父当初每日都会在山头等他,还说他们之间有缘份。就当是他的报恩了。
那时的章天赐看着对面身形高大的男子,面上不显,心思却转了千百回。最终袍子一掀,跪了下去,行了个拜师礼。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男子身形一僵,微微后仰。但最后还是没有移开步子,受了章天赐的这一拜。
就此,师徒缘起。
————
半个月前。
某个地下室。
一位身着锦服的男子坐在漆黑的屋子内,唯有案几上的烛火在跳跃着,将男子的脸称得忽明忽暗,晦暗不明。
“单水,我这几日心绪总是不宁。你替我去看看她吧。”
突然,一道黑影飞了出来,落在了贺术题的不远处。
“是。”
“记得,行踪隐秘些。”
“请主子放心。”
空气就这么静谧了几秒。
“必要的话,你就留在那儿吧。”
“主子,可是——”
“帮我护好他们。”
“......是!”
贺术题忽然就起身拿起了放在案几上的烛火,走到了一面墙处。
那里挂满了一位女子的画像。
不论是孩提时期还是碧玉年华,应有尽有。神情百态,栩栩如生。
“单水,你说这么多年了,她还会记得我吗?”
贺术题抬手摸向画中女子的笑颜,食指拂过眼眸,翘鼻,最后落在红唇上。
没等单水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一定会吧。”
烛火照亮了贺术题苍白的侧颜,也映出了此刻在他眼眸深处的笑得开怀的章小蕊。
......
贺术题原本是丞相府的嫡出二公子,奈何他娘在生他时难产走了。而后,他爹又马不停蹄地迎了一个女人进门。
虽不是丞相夫人的头衔,但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整个丞相府就她一个女主人。
那个女人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人前处处疼爱他和他大哥,一有机会,就开始给他们兄弟二人使绊子。
纵使他们有心诉苦,但那女人的表面功夫做得极好。每次告状,父亲也是当他们对这个姨娘心存芥蒂,故意挑拨离间。
至于他们母亲的娘家人,也早就如同满天星一般,飘散在各处,不知所踪。
那时的贺术题只有四五岁,他的大哥也才至外傅之年。但他大哥可以去外求学以避迫害,可贺术题又该怎么办?
迫在眉睫,他大哥突然想到了他们母亲的乳母,前几年就被娘亲自派人送回乡养老的钱婆婆。
于是,贺术题靠着装病,再加上他大哥使的一些小伎俩,让他成功以养病为由,躲进了钱婆婆的家。
而自从钱婆婆回了乡,几年来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住着。此时贺术题的到来,正巧能让她有了一个陪伴。
就这样,从相府出发的一行等人在钱婆婆家安顿好了后的没几天。
那时还只有四岁多一点的,正被他姨娘那边安排过来的婢女哄着吃药的‘小少爷’,突然就遇见了一个比他大了两三岁的,但个头身形却和他差不多大的,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乡村孤女。
————
后来渐渐长大,贺术题开始避开那个女人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暗中培养势力。
他想要快点回到丞相府。
他想见见大哥。
他想替他娘亲报仇。
他想,光明正大的迎娶章小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