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高原上的分别仪式总是短暂而无趣的,多说几句话都会气喘吁吁。宗旺在蘸冰的帮助下分完行李,挥了挥手就开车走了,大概这趟比原计划更漫长的活儿着实让他归心似箭。
猫咪与鞋拔各有归宿,蘸冰前途未卜,胸前挂着的那个鎏金铜像也不知左右着什么,眼中的迷茫都无视懒猫咪的轻唤。
“嘿,想什么呢?”鞋拔拍了一下蘸冰的肩膀。
“回头电话联系!”懒猫咪的手指紧张地在脸颊旁比划了一下,转身上了轿车。
夏婉青真像匹离群胆怯且紧张的羚羊,卓玛心想。她拽了拽还在回头张望的懒猫咪,感觉得出那两个疲惫的男人身上一定有些令她难以割舍的东西。卓玛断定,夏婉青一定与其中某个有着暧昧的关系,决不是一般的顺路搭车。匪夷所思,也绝不像领导交待的那样,错过了清场时间,被喇嘛留宿在寺庙里头。等我有空细细的盘问她,人生地不熟的,迟早会把所有的烦心事一件件都掏出来。
“走吧!打算住哪?”鞋跋将蘸冰的背囊拎起搁在后座上,“我们送你过去。”
“我先前安排好了,住在八廊街的一家青年旅舍。”蘸冰从侧兜中抽出一张地图。
“那不远,我们送你过去。”大嗓门司机说。
拉萨以其独特的魅力左右着游子的视线,默默流淌的拉萨河、辉煌的红宫金顶、蜿蜒漫步于街巷的僧侣信徒,街道繁华全不似一路雪域的荒凉寂寞。
“应该就在这一附近,这八廓街就跟个迷魂阵似的,”大嗓门把车停在一个隔离墩前,“咱们得下车步行进八廓街了。”司机转头说。
“我的行李也不多,我自己去找那家青年旅舍就好,你赶紧去单位报到吧。”蘸冰拍了拍前座鞋拔的肩膀。
蘸冰目送着鞋拔的车融入到五彩斑斓的车流中,就背着登山包照着地图走,周边都是喧闹的商贩,等一切都静穆在斑驳的红漆大门前,扯动五色丝绦缠绕的门环,登记住宿了三楼的一间单人房,就有了个令人神往的名字玛旁雍措。只是还不能住,先前的房客刚退房,旅社老板要打扫一下。
将沉重的背囊撂在天井的原木餐桌上。若不是睡眠质量不佳,蘸冰最期望的当是那二楼男女混杂的十四人间,七张上下铺位的集体宿舍,尽显和谐自然的原生态。与一群天南地北的驴友忘乎所以的闲聊之后,相约去吃饭,街头四川老乡开的餐馆,回锅肉、鱼香肉丝还有些不太识别的菜辣且油腻,就着饭喝了啤酒,大家回到集体宿舍接着神侃,听初到的抱怨沿途的艰辛,听老客炫耀走过的线路。不断有新的驴友斜扛着背包进来,灰头土脸的疲惫,甩掉冲锋衣打劫帽,竟是个容貌姣好的女生,看着她拖出床底的脸盆,打开包拿出洗漱品,也不和室友招呼,径自掀了门帘出去了。
十四人间透过窗棂的日光暗淡,若在内地已经灯火阑珊,蘸冰悻悻地回到玛旁雍措的单人间。不过这里风景却也独好,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满是诗文的墙壁上,窗外低沉的经文诵读声、邻里阿佳提水的身影穿过鹅黄的街巷。
“好累啊!舒服,终于不用再逢场作戏了!”蘸冰躺到大床上,一幕幕把这几天过了一遍。
翻出毛巾浴液挂上锁下了楼梯,浴室在一楼拐角的一侧,六个隔断里面有插销,最里的一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水蒸气从顶部的空档中飘出来有点小情调。蘸冰自我感觉不算个无耻小人,稍一犹豫进了中间的浴室,水温恰好平时洗个澡也浪费不了多久,只是今天或许是高原的气压放慢了时间,咫尺之外还有个沐浴的女生陪伴,异样的感觉开始引导手指揉搓自己。身上还残留着硫磺的味道,温泉水滑,而驴舍的喷头总有一丝咸涩,叮当作响的脸盆磕碰和室友嬉笑喧哗,仿佛在说这也是个青春做伴的阳光之城。
盘旋的铁艺楼梯上,蘸冰心想,应该趁着还在,体验一下不同的自己。
初到雪域高原本不该洗澡,旧日的习惯,一段旅程结束刚刚安顿下来就又恢复了,习惯会带来麻烦,颈后酸痛夜静多梦。灰暗的背景,行路艰难,总有分不清形状的人影,在耳边或快速的或缓慢的说着:
“在找利拉林巴识藏的传人吗?”
“山谷易满,人欲难平!”
“70后跟陌生人在一起的时候喜欢找话题说。”
“80后不太搭理陌生人,故意找话题不累么? ”
“这些信息网上也能查到吧?”
“得了吧,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和那些盗墓的有什么两样!”
“看着我!告诉我,我是怎么了?”
“他们侵入你的头脑,控制了你的思想。”
一群手持转经筒的朝圣者汇聚在蘸冰身边,都念念有词咕噜着不同的话。
胡乱地睡了一整天,醒来已是翌日的中午。蘸冰的胃口恢复了,后脑胀痛的疼被肠胃的空虚代替,在小巷里的藏餐馆他要了一盘藏式炒面和一壶奶茶,一边慢慢的享用,一边在手边摊开的日记本上,写下如歌的一首小诗:
模糊不清的空间,
在时间中凝滞变慢,
往事酸甜,
荣光在磨损中暗淡。
熟悉的声音,
在匆忙的追寻中,
已渐行渐远。
蘸冰默默地吃完一盘藏面,窗外的小巷中偶尔有手持转经筒的虔诚老者蹒跚走过。这里不是八廓主街,观光的游客和转大昭寺的一般信徒都很少涉足,藏餐馆很冷清,就像那老者远离喧闹为心中的执念慢慢地踱着。
当下的自己已远离喧哗,躲在这寂寞之处舔着伤口,看一会儿蓝天云淡低下头模糊一片,泛着油光的餐桌上,也没有了昔日觥筹交错,只剩下难得的光盘。结了账,蘸冰走进幽深的小巷,两侧半明半暗的墙
这位置当是八廓街的南侧,转经的人流由东向西顺时针旋转,而今正值假日,信徒摩肩接踵连绵不绝。向西行数十米,见一维修中的尼姑寺,门廊低垂似慈眉善目的老妇。再向西北又百余步,见一三牯主寺,入者皆风烛残年老者,所供雕像青面獠牙似夜行鬼道。遁而出晕眩不知方向,乱行于窄巷之中,满眼鹅黄墙壁黑窗门廊,忽见人影婆娑蘸冰已在八廓街上。
八卦阵般的街巷,稍不留意就迷失其中。八廓街上商铺林立光怪陆离,大多是内地舶来品,湖北的绿松石、各色仿冒的佛家法器居多,间或少许藏族日常的器物。大昭寺正门,匍匐于地的磕长头信徒,三五成群的旅游者混杂在一起,头与脚紧挨着亦步亦趋。
夏日午后,阳光清纯得如热恋中的少女,照在玛吉阿米黄色墙砖上。蘸冰微睁着双眼痴迷地望着半空中颤动的帏幌,没有风,二层的木格子窗虚掩着,蓝色的玻璃上漂浮着雪白的云朵。周边没有想象中的安静,总有慕名的游客粗暴地推开临街的店门,拐角狭窄的旧楼梯怦怦地响,振动在窗棱间传递,似乎整座楼都在跟着颤抖。
蘸冰沿着墙边走了几步,留意到对面靠在墙角里是个风尘仆仆的喇嘛,裹着猩红的僧衣,手中掐着念珠,微闭双目享受着阳光。蘸冰想推开店门,又迟疑了,他掏出手机想拨通谁的电话,想了想又挂掉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蘸冰的思路。“你是对的,年轻人,” 墙角里的喇嘛说,“逃避不是办法。”
“逃避!”蘸冰惊呼道,那正是他心中淤积很久的却无法吐露的声音。他挺直腰,吃惊地凝视着那个裹扎在土红色藏袍中的人。
“您怎么知道我在想逃避,难道。”蘸冰抢前几步,恭敬地凝视着他,看见蘸冰迷惑不解,喇嘛爽朗地笑了,“我没有痴语,但你的表情和眼神透露了你的心底。”
“我的眼神,我并没有跟你对视啊。” 蘸冰猜想或许他会读心术。
“你的眼光落在那幅玛吉阿米的画像上许久,你在思考。”
蘸冰下意识地又看了眼那栋黄白相间的阁楼,一群游客正在那画像前拍照。
“每位游客都会看那幅画像的,怎么会留意到我。”
“你在怀疑你的执著。”
“执著,我没有啊,有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所以你在怀疑,这份执著是否存在过。”喇嘛又笑着说。
“嗯也许吧,我正要不要考虑放弃一件不存在的事情。” 蘸冰点了点头。
“既然本质是虚妄的事情,那就没有放与不放的区别。”喇嘛把手中的念珠搁在膝盖上,油亮的珠串在红土般的衣褶间晃动。
“那要是虚妄的事情刚放下就被他人捡走了,再也追不回来,我心中的痛该如何?”蘸冰皱着眉,觉得自己说的话没走心,有点莫名其妙。
“你还没有参悟人生,你就像一个劳作一天的农夫心里想着归家的路,背上背着柴草,肩上肩着箩筐,眼睛看着路边的牛粪,即使路边开满格桑花,猎鹰在天际云端翱翔,你依然感受不到快乐。”喇嘛搓了搓手中的念珠说。
“你是能掐会算吗?”蘸冰笑了笑。
“呵呵,当然不是,来拉萨的内地人大抵如此,不过你我确有些缘分。”喇嘛的笑容是从皱褶的皮肤里挤出来的。
“嗯,我要去逛街了,真要是像你说的,有缘那总会再见吧!”蘸冰说着抬腿就想走。
“等下,我看你额头有一抹黑印,恐怕是要有麻烦,给你页经文禳解一下吧。”说着他从褡裢包中抽出一张长条纸,纸成鹅黄色看上去厚且硬。
蘸冰犹豫再三勉强接在手中,上面印着一排奇怪的文字,???????????????????????????????' “这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在你胸口的衣袋里,早晚帮你渡过一劫。
“即使你掌握了解读地图的诀窍,也未必就能达到。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回去过平静安逸的日子。”
“那要是我时日不多了呢?”
“那就逃避到一个没人地方,体验一下英雄末路般的悲壮。”蘸冰心中一惊,这不就是自己来雪域的初衷吗?
蘸冰犹豫着看着手中金丝辗转的地图说:“我的命运或许已经注定,这图不是正在我掌握之中吗?”
“掌握了也不能就代表能够通达。”喇嘛笑道。
“姿势不对,持咒必须三密相印才能成就。
“未涉足深海的人,不知海底有宝藏。”
蘸冰诺诺地站在那里说:“那么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想那流浪僧或许需要一件遮风挡雨的衣服。“只要你别挡住我的太阳光。”蘸冰边走边想,或许所需索取真不必太多,拥有美德也完全足以获得幸福。
八廓街东北角有一煨桑炉,过往信众将柏枝、糍粑抛入炉中,祈福诵经声中青烟缭绕直上云霄。随大溜转过煨桑炉,见一拉康神殿门额上有匾上书弥勒殿。殿门狭窄仅容两人侧身而过,门楣低垂覆盖着白底蓝边的门帘,稍不留神就磕到头顶。揉着撞痛的头,在一层强巴佛造像前祷告一番,需抬头仰视方可望见佛头。二层不知何所在,只闻节奏畅快的颂经声。随着拥攘一起的藏民上了二层,方知是去病洗礼的地方。
门廊矮小唯有藏民鱼贯而入,仗着手中也擎着一转经筒,混杂在藏袍间我迈入凹陷的门槛,又见一狭窄木梯紧贴墙壁,随藏民攀援而上,拐角处放置两铜盆,一盆中是搅拌过的糍粑,另一盆中是被捏攥成不同形状的糍粑。未曾参透其中玄妙之际,一老者示意我取糍粑一团,揉捏后在周身痛处碾压,抛于盆中方知是祛病之意。殿堂之内,人头攒动,四周皆佛像,中间置一法座,上坐一大喇嘛手持铜柄长勺。
法座前人头攒动蘸冰亦步亦趋地跟着,透过满堂的烟雾,虔诚的背影或弯腰或跪地等待着。
跪塌之上信徒垂首,待那勺中符水淋于头上。受洗之后,蘸冰慌忙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封闭空间,置身于阳光之中,感到久违的心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