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贾环还是早前的贾环,被赵姨娘这么唠叨,早就不耐烦了——如果贾环还是早前的贾环,也就不会有这趟行程了——现在,贾环成了贾环,耐心十足,赵姨娘和彩霞说什么,说多少遍,他都点头应是。
因为他知道,赵姨娘和彩霞如此这般,都是对他发自内心的关切。
正说着话,只听得小丫头在院子里禀报道:“二奶奶、三小姐来了。”
贾环、赵姨娘、彩霞连忙起身迎出去,看到王熙凤和贾探春并肩走来,王熙凤身后的平儿,贾探春身后的侍书手里都捧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贾环笑着向王熙凤行礼道:“凤姐姐有事,只需命人叫我过去就好,怎么能劳驾你亲自过来呢?”
王熙凤掩嘴咯咯笑道:“环兄弟明天就要出门远行,又是代替我们去姑奶奶那里行孝,我这里没别的好送,只有一袭春衫,并一双靴子,给环兄弟添添行装。环兄弟明儿个出了门,可以细心照顾自己,外头不比自家府里,事事需多留心,不要累坏了自己!”
贾环躬身回道:“有劳凤姐姐挂念了!”
贾探春这时也上前说道:“三哥有心行孝,我们都替你开心,希望三哥此行一切顺利,妹妹这里没有别的可送,只能匆忙赶制了一件长袍,留着三哥路上穿。”
一母同胞的兄妹,究竟比其他不同,贾探春虽然一向不与贾环亲近,现在贾环领命远行,少不得亲自前来送别一番。
王熙凤和贾探春送完东西,稍坐了坐,就告辞离开,贾环、赵姨娘、彩霞一起把他们送出院门,王熙凤忽然想起什么,回身说道:“今天晚上,你琏二哥备了一桌酒席,要给你们此次南下的人送行,你等一会儿记得过去。”
贾环躬身说道:“我知道了。”
目送王熙凤、贾探春走远了,贾环和赵姨娘、彩霞才转身回院,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见外边天色不早,赵姨娘就催着贾环去赴贾琏的宴请,她和彩霞相携走了。
贾琏的这次宴请,也没有请旁人,只有贾宝玉、贾蓉、贾蔷、林之孝、来喜、来兴,并贾环七人,因为明天需要早行,也没有吃多久,酒也只开了一坛,大家只是略略尝了个滋味罢了。
酒罢宴散,众人各自散去。
贾环回到自己的院子,洗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鸡鸣,起身正要梳洗,赵姨娘和彩霞又早早地来了,帮着他梳洗好,整理好衣服,叫了两个小厮扛起贾环的包裹,一起往外走。
贾环先去贾母、贾政、王夫人那里告了别,然后出了大门,和林之孝、来喜、来兴汇合到一处,上了马车,扬鞭出发。
早早地出了京都东城门,快马扬鞭,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来到了通州漕运码头,那里早有客船等候,众人弃车上船,沿着大运河,非只一日,抵达扬州漕运码头。
贾环此次南下扬州探望病重垂危的贾府姑奶奶贾敏,贾敏所嫁的,乃是列侯之后,前科探花,如今的兰台寺大夫,钦点巡盐御史林如海。
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原是姑苏人士,家祖曾获封列侯,到林如海这辈儿,已经是第五代了。
按照国朝惯例,列侯只能承袭三世,因为林家备受皇家隆恩盛德,是以皇家额外加恩,到林如海的父亲,又袭了一代;到林如海这里,便从科举出身。
林如海的家世不比贾府差多少,反倒是在修习文位品级的天资上,要比贾府的后人强上许多,才气斐然,得中一榜探花,文位品格起点虽然也同样是从九品,但是其后的提升速度,却非一般人可比,到了现在,已经达到了从四品的高位——就是这,还和他那相当于正二品的巡盐御史官位有所偏差。
前面说过,这个《红楼》世界里的文位品级的修炼提升,自有一套法则,与世俗官职爵位并不对等。
做官,可以做到正一品的高官;封爵,可以有超品的王爵,但是,文位品级,除了皇帝,一般人能提升到正三品,已经算摸着天了!那还得是才学惊世、有济世之才,于国于人民立下大功勋的,才能达到!
而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从九品到正九品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就算是一步一步,提升到了正五品,从正五品再往上,每再提升一阶,要比打从九品升到正五品加起来还要困难!这已经不是单靠个人才学,以及世俗官职的提升能够达到了,必须要建立济世功勋,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林如海的文位品级能够达到从四品,可想而知他的才情、本事、能力!
如此人物,在整个国朝,掰着手指头也能数的过来了!
贾敏能够有他为夫,实是得天之幸——也难怪王夫人看她不入眼,贾敏这一生,可以说是处处都比她要强上几分!
只是子嗣方面,贾敏有所缺欠,至今身边只有林黛玉一个女儿长成——之前也曾有过一个儿子,却和林黛玉一样,从胎里就带着不足之症,生下来之后体弱多病,虽然多方求医问药,却终究没能守住,早早夭折了!
贾敏在怀着林黛玉和那个儿子的时候,身体都不平顺,才使得生出来的一双儿女都带着不足之症,自己经此两难,精力已经濒临枯竭,再遇丧子之痛,心中愁愤无法排解,堆积到一起,勉强又支撑了几年,终究还是一病不起,拖延至今,已经大不好了。
垂危之际,回想到自己在娘家的种种,不仅心生懊悔——早知今日,当初在王夫人进府的时候,就不应该使性子,和她争强斗胜,使得母女、兄妹之间产生了罅隙,多年来骨肉不得团圆。
前时林府派人北上京城通报病情,就是贾敏的主意,此举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要在垂危之际,重新感受一下亲情温暖——她也知道贾母年事已高,贾政、贾赦政务繁忙,都没有南下探望她的可能,不过能够派个子侄辈的人前来,聊表亲情,也是好的。
要依着贾敏,派来的人最好自然是贾宝玉,但是贾敏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说其他,单是王夫人在那里,就不会愿意把贾宝玉派过来。
除了贾宝玉,贾府的其他子侄,贾敏都没有什么念想,派谁来都无所谓——但是听说派来的是庶子贾环的时候,心里仍然禁不住的失落。
不过,当得知贾环是自告奋勇前来探望她的,贾敏的心情又多了些慰藉——不论嫡庶,都是她的至亲,与其盼着贾宝玉不情不愿的来,倒不如贾环这样真心实意的来!
所以,在得知了贾环等人已经离京南下之后,林府在扬州漕运码头,就日夜有人等候,待贾府的客船一到,就立即把贾环等人迎到巡盐御史衙门。
贾环在巡盐御史衙门偏门下了车,只见门口当先立着两个人,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看到贾环,连忙上前打千请安,嘴里说道:“可等到表少爷了!这一路还都顺利吧!”
跟着贾环一同南下的,林府之前派去京都向贾府通报贾敏病情的下人向贾环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府上的大总管吴争,那位是我们府上的二总管杜进。”
贾环弯腰托住吴争的手臂把他扶起来,笑着说道:“有劳吴总管挂心,一路还都顺利!姑丈、姑奶奶还都好吧!”
吴争就势起身,领先半步,侧着身子,把贾环往院里让,边走边说道:“我们老爷还好,只是夙夜忧虑太太的病情,寝食难安,形容消瘦了许多——现正在前衙处理公务,稍后便来见表少爷!”
“太太……”提及贾敏,语带黯然,“太太却一日不如一日,只是前些时候,听说表少爷要来,精神才稍好了些,这些天一直在念叨,表少爷怎么还没到!”
贾环闻言面露戚色,躬身说道:“我们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老爷、太太,心里也都挂念着姑奶奶,得知了姑奶奶的情况之后,阖府上下斋戒了三天,为姑奶奶祈福,又匆忙把我派来,亲自探望姑奶奶,无不期盼着姑奶奶早日康复!”
“姑丈既然一时不得闲,那我就先进去探望姑奶奶,不知道方不方便。”
吴争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强笑道:“表少爷是太太的亲侄子,又兼远道而来,哪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奴这就带表少爷去。”
说着,领着贾环穿廊越厅,来至贾敏休养的院子外,让院门外的小丫头到里面传禀,“就说表少爷到了!”
小丫头扫了贾环一眼,扭身进院,噔噔噔跑着到里屋通禀,不一时出来,传话道:“太太让表少爷进去。”
贾环闻听,没有急着进院,先在院门外拍打了一下衣衫,把路上风尘掸尽,才恭恭敬敬地跟着小丫头往里走,转过游廊穿堂,来到上房门外,只见门口站着两位素服侍女,看到贾环,忙躬身行礼,伸手撩起帘笼,向里面传话道:“表少爷到了。”
贾环低头迈步进门,打眼看起,只见屋里陈设朴素,一点也没有贾母房里的华丽富贵的影子,屋里左右又有两个小门,此时左侧的门外,站着几位婆子,看到贾环进来,迎上来告了一声罪,七手八脚地用手里的掸子在贾环的身上掸了一遍,才撩开布帘把贾环往里面让。
贾环束手进去,只微微撩起眼皮稍稍看了一下屋里的陈设,顾不得抬头运目仔细打望,就弯曲双膝跪倒在地,向躺在床上的贾敏砰砰砰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颤声说道:“请姑奶奶安!”
贾敏这时身子已经大不好了,只是勉强支撑着,听说贾环到了,命人把她扶起来,半靠在床头,见贾环进来,眼睛就黏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