茸鹤苑主楼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将我唤醒,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把窗外刺眼的光线闷在温暖的被子外边。
这是褚萸发明的“温和唤醒法”,她前一晚睡前会在窗台上撒一把小米,早起的鸟儿们就会飞来吃,那呼朋引伴的叫声就能把我吵醒。其实她这么做还有一个心思:能在不引起习惯性赖床的我注意下,将信鸽接下。
看着我床上那一坨小山包一样的被子,她放心取下了信鸽腿上漱冰的条子:生变,速拿白潇。
褚萸表情瞬间一凛,怕是师父那边已经知道了。
北渚的背景漱冰尚未查清,如何下毒的手法也还没头绪,更惨的是,白潇到底为什么要向对自己才华青睐有加的先君下毒更是未解之谜……就这么急吼吼把白潇抓了去,恐怕她是凶多吉少了。
这么一想,褚萸顿时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窗外那不知愁的阳光可真是刺眼到让人烦躁。
不行,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回去让白潇送了命,哪怕冒着打草惊蛇的危险,也得问清楚。褚萸想清楚后,心一横,时间紧迫,看来只能自己去会会北渚了。
此时此刻,正在被窝里享受最后几分钟回笼觉的我毫无察觉,褚萸正在为了救自己这懒散的小命操碎了心。
褚萸和空桑告了假,径自来到了佹璎洞,今天北渚没课,这里是他没课时唯一的去处。她弯腰猫悄声进了炼金洞,果然北渚正在研究身边的一堆材料。
“北渚老师。”
北渚诧异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起头,下巴上的小麻花抖了抖:“姜褚萸?你怎么来这儿了,今天没课啊。”
“实不相瞒,学生急需您救救白潇。”
北渚一听白潇,神情立马有些紧张:“白潇?她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到这份上我也不瞒您了,其实我根本不是流浪孤儿,而是祭司院神侍,大祭司波嵇泓熙的关门弟子,来茸鹤苑是奉密令来调查先君死因的。”
“先君死因?这和白潇有什么关系。”北渚听完褚萸的身份,更紧张了。
褚萸于是将凶画之事相告,北渚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现在的紧急情况是,君上那边恐怕已经知道了白潇从皇陵出逃一事,命我将其即刻带回,我若听命,白潇这一去凶多吉少。哪怕我抗命,也会派其他人来抓她,届时,恐怕整个茸鹤苑都会受到连累,这桃花源般的地方会大白于天下,一众古老部族的生存环境皆会遭到破坏。”
北渚坐不住了,想想自己漂泊半生,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能专心做研究的地方,就这么被人连锅端了可不行!他焦灼起身,来回踱步:“那我能做什么?”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洗脱白潇的嫌疑。我这段时间观察她,不像是心机深的人,弑君这么大的事情,如果她真是有目的的做了,不可能不露痕迹。”
北渚苦笑一声:“就她那个心性,弑君?杀个兔子恐怕都得抑郁半天。”
“那您觉得,凶画如何解释?只有她和先君接触过此画,还有皇陵内的那些死老鼠,我私下向空桑老师证实过,死状症状确实和剧烈苦杏仁中毒相符。”
北渚沉思片刻,道:“你将调查的白潇围猎作画、献画细节再与我细细说一遍,一个细微之处都别遗漏。”
褚萸于是讲之前猎场露天大营里观摩白潇作画的猎部守卫原话一五一十地说与北渚听。
“你是说,白潇是最后才将那青金色料拿出,给《青冥孤雪猎苍图》铺了大面积天空之色的?”
“是的,据那猎部守卫说,白潇画画时十分安静与专注,但最后可能觉得快要大功告成了,于是开心地自言自语,说道‘要来点宝贝了’,同时十分珍惜地取出了一小罐用于铺天色的青金色料,为此,还特意将大号笔刷认真地在涮笔筒内清洗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蘸色作画,估计是怕画天空时染上笔上残留的杂色。”
北渚闻言,表情复杂地眉头一紧,又思考了一会儿,突然一屁股跌坐在了石凳上,扶头叹息。
“北渚老师?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北渚低下头,痛苦地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许久,抬起头,那副老顽童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含泪水,沟壑纵横的脸仿佛一下苍老了几十岁:“可能是我害了先君和白画师……”
褚萸闻言,内心一紧:果然和他给的色料有关。之前北渚偷偷和白潇在应龙小屋后的会面,褚萸当日也悄悄跟去了,北渚和白潇的秘密交易,她听得一清二楚。正因如此,她断定北渚哪怕有些滑头,却也是个良善之人,自然也会尽力去救助白潇。
“北渚老师,您为什么这么说?”
“问题就出在那青金色料上,那里面其实是普蓝,就是白潇之前炼出的那种,那颜色其实我早炼出来了,她用来画图的那罐就是我卖给她的。我骗她说里面有青金石,其实根本没有,青金石矿被学苑看管极严,我根本无从下手。”
“普蓝色料存在安全问题?”
“这色料本身很稳定,用于作画很安全。”
“那……”
“你刚才说,白潇作画前洗了笔对么?”
“是的。”
“那涮笔筒内的水,应该不是水,有可能是绿矾油。”
“绿矾油?那岂不是有极强腐蚀性?”褚萸大惊,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魔鬼居然藏在看似无物、清清白白的水里。
“普蓝色料如果和绿矾油相融,会产生剧毒瘴气,成分和苦杏仁毒一模一样,浓度高的话,即刻毙命。”
“那为什么作画的白潇和守卫都没事,单单先君中毒了呢?”
“白潇作画的场所不是露天猎场吗?那地方开阔有风,况且,白潇当时画的是大片天空而并非细节刻画,肯定头、口、鼻是远离画作,用大动作铺画的,头离远了才能俯瞰全局啊。而先君品画估计是凑近了看,而且她肯定会离近了细看画面上只占一小部分的自己的狩猎英姿,那自然就将颜料气味吸入口鼻了。”
“猎场里怎么会有绿矾油?”
“这东西其实是日常军需品之一,绿矾油可去铁锈,自古军队里的将士们,都会用一定浓度的绿矾油去除兵器上的锈。”
这倒是从未有军队生活经验的褚萸没有想到的。
“那笔和纸不会被腐蚀吗?”
“不会的,人肉会被绿矾油腐蚀,而毛发、纸张这些是不会的。”
“难怪发现不了,那这绿矾油怎会拿给白潇作画洗笔了呢?”
北渚停了一会儿,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你刚才说,守卫是哪个部的?”
“自然是有围猎经验的猎部的。”褚萸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那就对了。现在高高在上的猎部长老杭霆……曾经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而他……野心不是一般的大。”北渚痛苦地抬起了头,眼含丝丝泪水。
“您是说猎部长老杭霆也在这茸鹤苑学过?”
“你说反了,正是因为有他,才有了这茸鹤苑。”
“……您把我说糊涂了,咱们苑首不是玉柁楼沅掌柜吗?”
北渚抬头望向洞顶漏下来的丝丝天光,思绪仿佛顺着那光柱飞了出去:“杭霆从小就在我们这群山之间长大,他父亲曾经是我们的首领,是各灵兽族中最强壮、最有智慧的人,我们曾经的活动范围也比现在的茸鹤苑大得多。首领有次出门打猎,口渴误饮了一个湖中的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湖就是大瑾的母亲湖——延嗣湖。一个九尺高的强壮男儿,三日之内居然就难产而亡,当时的杭霆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亲眼目睹了敬爱的父亲死亡,留下了极其惨痛的回忆。他本来是个喜欢在群山间撒野的开朗孩子,这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但极其勤奋,努力学习各种本领,后来就离开了大山,去了外面闯荡,之后一直杳无音讯。直到十几年前,他突然回来了,带来了沅掌柜,像他父亲当年一样,将所有族人召集起来,说了茸鹤苑的计划,也让我们大家知道的外面的世界发生的天翻地覆,激起了族人们通过学习本领保护家园的热情和对瑜都孤儿们的怜悯,这才有了现在的茸鹤苑。”
褚萸哑口无言,原来茸鹤苑诞生的过程如此曲折。更让人惊讶的是七部中最不受重视的猎部长老,居然有如此悲惨的身世。她从师父和漱冰那儿获得的朝廷官员信息里,最少的就是杭霆,甚至比他那些手下还少,只知道他人高马大且身手很好,曾是个职业猎人,在众长老中无人热络,是个孤家寡人般的存在。
思忖片刻,褚萸道:“那您刚才说他有野心的意思是……”
“他是天生的丛林之王,幼年时期也一直被父亲这么教育的。猎人部族和大瑾不一样,在猎人的理念中,只有能空手搏熊斩虎这种最强壮善战的男子才能服众当首领,女性在这方面没有先天优势,况且,他最爱的父亲还死于大瑾开国之湖——延嗣湖。所以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甘心只做一个部级长老,而七部之上的位置就只有……”
褚萸一惊,恍然大悟后立马眉头一紧,事态比想象的严重得多,得赶紧回去告诉师父了。
“对了,您告诉我这些,不怕背叛您的部族吗?”褚萸突然想到。
北渚尴尬低头一笑,道:“其实,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不怕告诉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从一千年以后来的人。”
“……”
这个回答褚萸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看到褚萸呆滞的眼神,北渚哈哈一笑,道:“我知道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你只要相信我,不管大瑾最终属于谁,和我都没关系,我肯定不会害你。”
“那这么说您也没有理由帮我啊,您为什么这么做?”
“我是从一个悲惨未来年代无意中穿越来的人。在我生存的年代,大批有学识的青年被无辜妄杀,我作为一个大学里的化学老师,被流放到西北的大农村种地,无意中穿越到了大瑾。我看遍了古今中外的男女统治者,大瑾的治理状况出乎我意料的好。这么说吧,不管男女谁当政,只要是真心对百姓好的当权者,我就支持。杭霆在我看来,并不是这样的人,他对于自己野心的执着高于对百姓的爱,这样的人,也许适合做征战的将军,但他缺少开放的心态,缺少豁达的世界观,过于孤傲自信、囿于极权,绝对不适合治理一个和平时期的国家。”
“……大致明白了。最后一个问题,您既然是一千年后的人,那大瑾的将来是怎样的?”
北渚闻言哈哈一笑,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但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个小秘密,普蓝也不是我炼出的——我只是一个教书育人的化学老师——而是几百年后十八世纪的德国人发明的。从白潇能将它命名普蓝这点来看,她应该也是一千年后来的人,这个颜色初诞生的全名,叫普鲁士蓝。”
各种跨越时空的陌生词汇涌来,信息量着实有点大,纵使聪慧如褚萸,也是整个人处于极度困惑的状态。
半晌,她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天外奇谭甩掉一般。之后谢过北渚,她赶紧离开了。
坐在应龙的背上朝主苑楼飞去,冷风一吹,她清醒了一点,逼迫自己先忘掉北渚的那些奇谈怪论,心中重新开始复盘现在的情况。
如果先和君上解释白潇的弑君是无意之举,就会带出背后真正的加害者杭霆,这之后就比较麻烦了,因为牵涉进了朝堂势力之争,却有没有确切证据。毕竟绿矾油替换涮笔水也只是北渚的猜测,就算是真的,那涮笔水肯定也已经被处理掉了,死无对证。光靠一个不愿出山的江湖炼金术士的口头猜测就想定部级长老的谋逆罪,简直天方夜谭。就算杭霆真有不臣之心,以新君当前在朝中的势力,能否镇得住他也是未知,况且他身后还有茸鹤苑这帮能人神兽,而且茸鹤苑这么多年毕业的学子早已经渗入大瑾的方方面面,没有详细调查,还不知有多少他可以利用的暗中力量。
最难办的是,现在自己收到的命令是将白潇立即抓捕,如若不行动,君上可能盛怒之下发兵进攻茸鹤苑,那一场大战就免不了,猎部忠心存疑,而朝廷对茸鹤苑在朝堂内外的势力一无所知。两边哪边伤亡,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毕竟这里简直就是天下难觅的世外桃源,是最美丽的灵兽保护区和孤儿学校,同学们也都善良可爱,他们都是无辜的。如果立即将白潇抓捕,那就又回到了开头的问题——没有证据,君上不能动杭霆的话,就只能牺牲白潇了,毕竟她的画上有毒这个事实是跑不了的,其他的都是猜测。
褚萸一路上越思考,内心越焦灼,待回到主楼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是六神无主的状态。
“褚萸你这是?”看到她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跑到面前盯着我却说不出话的样子,我十分诧异。
这才半上午,第二节课才刚开始,她那个神情怎么就像历尽沧桑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