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北京的空气里开始有了丝丝凉意。
转眼间,已经在画室度过了一个暑假,而我已经彻底沉迷于每天手拿画笔在画布上驰骋的感觉。那种颜料的厚重感或是铅笔在纸上沙沙摩擦的质感,让我欲罢不能,甚至连睡觉都不想放下。
这应该是从我上学以来第一次可以没有任何限制地把我所有的时间投入在热爱的事情上,而且不需要担心要不要停下来,去把时间分配给作业和刷题。
我理所当然地听从了内心的召唤,选择留北京继续画画。比起一般美术生,我文化课的底子算非常好了,所以等考完专业拿offer后再补,完全来得及。
今天,大家兴奋地带着行李,吸着北京干干的冷空气,站在宿舍楼下等大巴。
Why?
因为终于可以去北京郊外写生喽!
从小到大我最喜欢去外边写生了,每次都会有不同的经历和收获,每处地点都有不同的美景。苏州的园林荷塘、安徽的徽派建筑、霞浦的滩涂、武夷山的毓秀,各有特色。但身为南方人的我因为年纪小,兴趣班老师们带的地方都离家不远。我还从来没有在入秋的北方写生过呢!上周,光头大柳老师一宣布,我就天天盼着了。
在大巴车上摇摇晃晃睡睡醒醒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到了一个农家小院门前。
这里是京郊十渡,听说前边还有九渡八渡,每年北京大大小小无数的画室会带着孩子们像秋天的候鸟一样,全飞出来住农家写生。很多农家直接就在家门口立块牌子,上面写着XX大画室写生基地。
当天下午,老胡就带着我们把附近都转了一圈,认认路。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第一次见识到了北京郊外的秋天。
原来这里真的和书里写的一样,一片秋风扫落叶的萧索景象。
在我们南方,不论四季都很湿润。我成长的城市,全年气温最冷不低于10度,四季如春。大街小巷种满了遮天蔽日的榕树,根须蜿蜒,四季常青。到了郊外,山上的植被哪怕到了秋冬也都还是青绿色的。
南方的山,毓秀水灵。海拔不高且坡度平缓,哪怕秋冬,配合着青绿的江水,整幅画面也还是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而眼前,北方的山连着土地,一片都是灰色或者土褐色的。
山体全是大峭壁或是断崖,成片的黄土和石壁赤条条地矗立在眼跟前,仿佛在说,老子就不屑穿衣服,怎么地吧!
山上还有老农赶着山羊在峭壁上横跳,羊蹄子下的碎石时不时顺着山体咕噜噜滑下来,看得我胆战心惊,却又横生一股子豪气和佩服。在血红的落日映照下,所有的一切,农田、村庄和峭壁都透露着巍峨、凛冽、萧索与苍凉。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我的内心突然响起这几句诗,虽知此非边塞,但这些只有在书里读过的北国苍茫秋景深深地震颤着我,这和南方的秋是完全不同的美。
夜晚,大柳、老胡两位带队老师领着大家在农家小院儿里开篝火晚会,算是写生活动的开营仪式。我们围着篝火,吃着农家烤全羊,喝着啤酒唱着歌,内心都感到了许久未有的畅快愉悦。
这几个月的集训真的太辛苦了。每天6点起来,除了3餐有点时间休息,得一直画到午夜12点。
早饭前,5-10分钟一张人物或场景速写,画满30张,不够的吃饭时间补上。上午9点-12点3小时考场素描,中午吃饭1小时,下午1-4点光线最好时画色彩,4-6点老师评画、作范画、修改。1小时晚饭后老师讲设计课并当堂完成作品,之后又是静物素描或色彩,都必须在考试规定时间内完成。
习惯了随心所欲画画的我一开始总是沉迷于完善细节,每次都画不完,经过一段时间集训后,懂得取舍,慢慢能跟上了。还发掘了自己优于其他人的天赋——对形象感觉特别准。用网络用语形容,就叫像素眼。
其他同学起型的时候,都是定点,就像定坐标一样,上下左右,把大致的五官位置用笔量量定位,之后一步步细化完善。这种方法我用过,不好用,我都是看一眼后,直接从外轮廓扯线,一根线把整张脸给圈了起来,然后直接从眉眼,由内往外画。
我有次画个老叫花子,被老师极力夸赞过。我感觉那人脑子有点问题,但又可以维持日常生活。记得那次我画画时,从起形开始老师就一直站我身后静静看。最后完成时,大柳、老胡举着我的画,满脸自豪,说:“你们看白潇画的,骨头皮肉塑造扎实,神情极为传神,特别是这眼神,隐隐能看出这个人的精神不太正常,但又不是那种癫狂,这一丁丁的疯狂给的特精准。很多人鄙视我们考前绘画是垃圾,说画得和照片一样是最容易最简单的。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哪怕照片都有三六九等,为什么同样拿个照相机抓拍,路人拍的和摄影大师拍的不同?人家为什么能拍出神韵,为什么能办展?”
手里拿着一听啤酒,在郊外山村小院的星空下,微醺着回忆着两个月的酸甜苦辣,懒懒地盯着篝火烧得噼啪响,身边是五湖四海的同学们的抱团打闹,眼前整个场景像做梦一样。
这和我过去两点一线学校回家的日子可太不一样了!离开家的我此刻突然感觉,这才是过上了自己选择的人生,才是我出生十六年来第一次真正在过自己个儿的日子。
正恍惚着,突然老胡拿了几个东西,晃到了火堆前。把东西往吃剩后扔成一堆的羊骨头上一放,说,“这组静物也太得劲儿了嘿!”
我拉回已散的焦距一看,瞬间头脑清醒,得,又是头盖骨,这回还是那烤全羊的头盖骨。
“人头骨你们已经练得差不多了,这回咱整个新鲜的,羊头骨,好玩儿吧?”老胡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我可真是个静物天才,再来点红布条绕一绕,诶对喽!再来俩石块垒一垒,摆上壶,整杯小酒,成了!你们看,加上后边这堆火,有没有点古代祭天内味儿啦?”他的小眼睛透过镜片的上方扫了我们一眼,脸上又浮现了狡黠的微笑。
“……”
这时侯除了我这种不太喝的,其他同学,特别是几个北方的豪爽男生都已经喝得七荤八素了,还不停学着成年人的样子互相灌酒:“来!再提一个提一个!你小子养鱼呢!”
老胡对着他们白了一眼,又开口了:“今晚还清醒的,就着这个场景,有兴趣的就整几张场景速写或者素描个静物都行。这堆东西搞完今晚就收了,以后想画也没了,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东西摆这儿了,我睡觉去了。”他交代完就回屋了。
这时没喝酒的老徐立刻就拿出了速写本画了起来,她一画,感觉就像入定了一样,周围空气仿佛都安静了,瞬间整个院子都有了禅修的味儿。
我酒量差,半听啤酒就脸红,一脸红就犯懒,半赖在柔软的垫子上不想动,盯着天上星星发呆。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到院子里人越来越少,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回屋睡觉了,最后只剩瘫着不想动的我,和已经入定的老徐。
院子安静了下来,空气里只能听见她铅笔的沙沙声、偶尔的风和噼啪的火堆。
看了一会儿星星,我的酒醒得差不多了,也掏出了速写本画了起来。画画这东西只要沉进去了,时间就过得飞快。
不知道画了多久,老徐突然悟了般猛站起来,说:“12点了,白潇,我先回去睡了,明天一早还得出去写生。”
我看了看画了一半的素描,回道:“我架子都支起来了,想搞完这张。”
互道了声晚安,老徐走了,院里彻底就剩我一人了。
秋风,篝火,乡间小院,星空,饱腹,画画,独处,我真的感觉这刻太幸福了!整个人陶醉在这苍茫的夜色和画笔画纸的摩擦声中,眼中只有噼啪响的篝火和静物,进入了心流状态,欲罢不能,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突然,我听到了身后不远处“咚”一声轻轻的闷响,这声音我熟,我家猫从高处跳落到空木箱上差不多就是这声儿。
我回过头,看到了一只尖头尖脑的小动物,黄不拉几的在火光中一闪而过,又在院门口消失了。小黄毛,贼眼晶晶亮,这家伙该不会是黄鼠狼吧,难不成它想偷烤羊肉吃?今晚也太完美了吧,居然还碰到了这么神奇的动物,这还真是我第一次在生活中看到黄鼠狼呢。
心想着,我回过头,突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双眼干涩得发痛,甚至隐隐感觉两边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疼。
糟糕!隐形眼镜!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近视的我,为了画东西形准,平时都是带隐形眼镜画的。因为高度近视框架眼镜的镜片边缘会像摄像机镜头一样,对物体的外形造成一定扭曲,影响我画画抓形。可是隐形眼镜一天最多带14小时。今天在大巴车上又忘记取下来,戴着睡了大半天,本就干涩得不行。又画得太专注忘记了时间,没有按时滴眼药水,现在眼干疼得脑子都像炸掉一样,快受不了了。
我忍住疼痛揉了揉眼睛,感觉隐形眼镜好像干巴巴地掉了。完蛋,框架眼镜又还在房间行李箱里。这下是得瞎着摸回屋了。
我闭目缓了一会儿,感觉疼痛有所缓解,于是睁开了眼睛,视线开始逐渐清晰了起来,是那种久违的清晰,自从初一近视之后,再没有过的那种清晰。
难不成隐形眼镜没掉?被揉出的眼泪滋润了下自己又滑回去了?
嗨,管它呢!不影响画画就成。
我回过头继续画,任凭时间在我身边流逝,任凭思绪在古今无垠宇宙畅游。有那么一段时间,除了铅笔和纸摩擦的沙沙声,甚至连风声都好像消失了。我的内心好像沉入了广袤无际的大地,世界万籁俱寂。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秋兴》杜甫
现在想想,一切的变化应该就是发生在那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