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大地。
风不动,雪不落,枭不叫。
阿符茫然地走在雪地上,他希望来点风,来点雪,但没有,连月光都没有,只有走不完的黑暗和冰冷。
就像十五年前被抛弃一般,他如今又是孤零零的一人。他恨自己的父亲,竟为了十贯米就把自己卖了,他恨那满腹便便的张大财主,把自己当条狗一样圈养。他想老爷了,想那潇洒自如,气势非凡的老爷。他想小姐了,想那出尘脱俗,可望不可及的小姐。他想不懂,天星般的小姐竟会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她走了,为什么上天还要把自己留在这世上,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泪水无力地从他的眼里流了下来,他恨上天,恨着无尽的黑暗,更恨他自己。
“老爷,教我武功吧,我想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哈哈,阿符,像我一样有甚好。“
“像你一样就可以不受欺负了,等我学会了就可以下山去,杀了那张财主和我爹。“
“阿符…练武是很苦的,像你这般不好吗,你不想呆在山上吗?“
“不,老爷,我想,我乐意服侍你跟小姐一辈子。练会了武功我也不会走的,我不怕辛苦,等我杀了他们,就回来。“
“好啊,阿符,很好,等你啥时候不想杀他们了,我再教你武功吧。“
老爷,为什么不教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开始恨老爷,老爷要是肯教他武功,小姐一定不会死了。
他用脚狠狠地踹着地上的积雪,痛苦地呼嚎着。积雪把他绊倒了,他就蹲下身来,使劲用拳头一寸一寸砸着沉闷的大地,痛楚从他的手臂出传来,他想起那一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心中更是愤恨,手上的劲使得更足,像是要把那受伤的手臂活活砸断才甘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累了,昂头倒在了雪地上。黑夜无情地笼罩着他,他竟感到一丝痛苦的快意,就这样痛死过去该多好…
“喂…”
一声若有若无的喊声,吓得他顿时坐起。环目四周,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喂…”
“谁?”他冷汗直流,寻死的念头早跑到九霄之外去了,难道是刚刚死掉的人的鬼魂吗?
过了良久,四周却静得可怕,难道是自己恍惚了?他再次瘫倒下来,不禁嘲笑自己刚刚的懦弱。
“喂…”
“谁?“这下他整个人都惊得从地上跳起,然而四周黑蒙蒙一片,哪里有人的影子,他的双腿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冷汗直流。
“呼…”一声鬼一样的残喘声。
“你...是人是鬼,出来...我不怕..不怕你。”他咬紧了牙关,生生挤出这句话,几乎又要瘫倒在地。
“哼…哈哈…啊…呼…本大爷…是神…还不快滚过来!”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垂垂欲倒,却又带着不能抗拒的魔力。
“你…你在哪里?”
“呼!”迎面突然刮来一股风,扯掉了一片黑雾。他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却还是一片黑茫茫,四目不见人影。
“在你脚下。“
他大惊,低下头,正对一双血红的圆眼,瞪得像地府的恶鬼一样,吓得他双腿一软,竟尿了裤子。
“哼,贱泥一样的东西,噗!“一口雪直砸面门,阿符又羞又愧又怕,浑身哆嗦着。
“还不把本大爷挖出来!“
“是,是,是。”阿符竟不受控制地挖了起来。
片刻,一个浑身是伤,黑血污满身的人就躺在了地上大喘着粗气,他脸上那三道血痕异常可怖,像三条死蛇一样嵌在那脸上。
阿符吓得一动不敢动,这人看起来将死要死的模样,却不知怎的有一股骇人的气势,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呼呼…哼哼…哈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咳…”
“哼,想杀我,哼,该死的…哈哈哈哈…没想到竟然如此狼狈…哼哼…夏夜生…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落得这模样…早晚有一天,我要你比我惨十倍…”
阿符蹲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喂,贱泥。“
“啊?我…我叫阿符…”
“哼,贱泥一样的东西,谁管你叫什么,还不滚过来,把本大爷扶起来!“
阿符又惊又怒,想爬上去死死地踏他几脚,但一看到那恶鬼般的模样,心里一凉,便顺从地走上前去,“是…”
“啊,你这贱泥,给本大爷小心点,疼死你爷爷了,呸!“
一口热乎乎的口水竟直接打在了阿符的脸上,他一愣,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想拽起拳头,却终究没有力气,最终只得低垂着头,“是…”
“哼,跟那两个老东西一样贱,不是你爷爷受伤了,我一脚就踹死你,小心点,别弄脏老子的衣服。“
“是…”
沉闷的黑夜似乎更沉了,黑暗处更黑,仿佛遥无尽头。
南灵儿感觉整个人落进了冰冷的湖水里,水像冰刀一样刮着她的鼻子,耳朵,攮着她的胸口。闷得她终于受不了了,一口咳了出来,整个人惊坐而起。
白茫茫都是雪,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下往上袭来,冷的她一哆嗦。她的脑子胀疼得厉害,想拍一下脑袋却发现手上全是水。再一看,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地上一汪水像手掌一样抓着她。
正诧异时,一声惊呼。
“哎呦,噗,呛死我了,呛死我了,谁一直往猴子嘴里灌水,呼呼,呸…”
“猴子?“
“小美人?“那猴一下子窜了过来,扑了满脸的水,“呜,冷死了冷死了,小妞你怎么身上也全是水,是不是下雨了?”
南灵儿脑子像浆糊一样,只茫茫地摇了摇头。
“咦,她们怎么全躺在地上了,这里一个小美人,这里还有一个,咦,这是?这绿鬼怎么也躺这了,咦,这猫死了吗,咦,这人,没有心跳了,这蛇搭在他的脸上,死的真吓人…”
那猴子兴奋地窜来窜去,南灵儿这时才注意古狸她们都躺在了地上。她一惊,连忙爬起来,紧张地探了探她们的鼻息。
古狸满脸疲惫,脸上被冻出了红晕,但呼吸均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蓝小铃脸色铁青,心跳的很快,额头冰冷如雪,更奇怪的是她整条左臂都不见了,血已凝成了一大块冰糊在那伤口处,看得南灵儿心头一阵悲凉。
她看着蓝小铃胭脂和雪凝成污斑的脸,甚是难过。在她睡过去时,蓝小铃必然遭到了可怕的伤害,像她这么爱美的人,醒来面对自己这副样子,不知该有多绝望。
一阵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的风刮得她眼生疼,她侧目望去,竟还有一个人躺在前面,心头一惊,这才想起那恐怖的蛇。她颤抖地拿起旁边的短刀,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突然,一只手在她背后一拍。她吓了一哆嗦,手中的短刀都掉在了地上。
“小美人别担心,那人早死了。“
她回过头,瞬间瘫软在地,“你…你这猴子…“
“这绿鬼皮糙肉厚,这黑猫也没事,咦,这猫在这,那夏夜生呢?小美人,你见到夏夜生吗?“
南灵儿一愣,然后才想起有人叫那少年夏夜生,想必这就是他的名字了。她怅惘若失,醒来时果然不见他了。
“咳咳…啊…疼…”
是古狸的声音,南灵儿连忙跑了过去。
古狸掐了掐脖子,感觉浑身都散架了。
“古狸,你醒啦!”
“哎,南灵儿,你醒过来啦,好,看起来残毒一点都没了,那花确实如传说所言。”
“哦,小美人,是你救了我们吗,我就说明明记得猴子我被那烂毒蛇暗算了,怎会一点事都没有。”
南灵儿这才想起在她睡着前也中了毒,如此说来,必然是古狸救了自己,禁不住捏了捏古狸的手,心里不由得一阵暖意。
古狸看她泪水盈眶的样子,连忙摆手,“打住打住,救你的可不是我一人,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你们应该谢谢那披着黑衣的少年。”
“对对对,小美人,他叫夏夜生,可是个厉害的家伙。“
“他去哪了?“
古狸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随后却昂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她用手在南灵儿鼻子上一抹,南灵儿一愣,只觉得鼻子上一阵凉意,随后反应了过来,几乎要笑出声,“古狸你…”,她转过头去,远远地看着飘渺的黑暗。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像棉花一样刺挠着她的鼻子。
那猴子不知所意,只挠着头,呆呆地看着两人。
“啊,蓝小铃。“古狸不经意瞥到了躺在远处的蓝小铃,紧张地跑了过去,蹲在她的身旁,眉头拧的像个疙瘩。
她摸着蓝小玲的伤口,环顾四周,她那断下的左臂孤零零地躺在积雪中,北风不断撕扯着上面一条蓝色的带子。那带子却倔强地缠着上面的手指,迟迟不肯离去,只不停发出“呼呼”的呼嚎声。
古狸心中一阵悲恸,她走了过去,把那断臂捡了起来。那根蓝色的带子一下被风卷了起来,她伸手去抓,但那带子瞬间消失在了风中。
断臂苍白不已,像一根干瘪僵硬的白萝卜,没有半点血色。她懊悔没能第一时间帮蓝小铃接起来,她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就睡着了。
南灵儿走上前来,搂了搂她的肩膀,四目相对,鼻子一酸,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任由眼泪默默地流下。
北风依旧很冷,冷彻心扉。
黑暗赶在黎明之前最后一次用冰冷的舌头舔舐着大地,夜冷到了极点。
树叶不停刮着少年的脸,疲惫不断折磨着那刀刻一般的脸庞。他的眼睛仿佛火炉里的炭石一般,烧得通红。他感觉全身被无数的铁块牵着,每走一步都拖着他往下坠落。但他不能停,他怕停下来就睡着了。
他只愿风起的更猛些,寒意刮得更入骨些。
世上有很多人钟情于烈酒,烈酒犹如地府的阴差,往往能把人带到无底的黑暗中去,促使他们在彻骨的痛苦唤起最原始的勇气,抵御着冰冷的人生。
可对于那些遍体鳞伤却仍坚持清醒的人来说,痛苦的本身就是烈酒。他们被灌倒了无数次,伤口被烈火一样的酒一次次地灼伤,却仍然一次一次地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强撑着疲惫的眼睛,一步一步地朝着黑暗中走去。
这是他们的不灭的勇气,也是他们滚烫不已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