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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战士(1 / 1)


通常旬日上下,最长不过半月,秦军蓝田营地里,便会出现一位手提铁笼、腰挎木棒的身形矫健的美人。她通常在正午最的火热阳光下,放飞凶猛的雄鹰。不论往返多少次,美人的神秘从未消退;不论起落多少次,雄鹰的神性愈加强烈。

当然,也不论见识多少回,秦军众将士仍然对海东青兴致盎然,也仍然对美人心存警惕、疑惑,甚至是抱怨。

“先周有幽王燃烽火起狼烟,诸侯军队劳师勤王。最后不过是一大群军人陪着天子看一个美人发笑。”副将跟随樊於期走近地图时,冷冷讽刺道,“将军几番开了蓝田大营,让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进来放鹰,真心是不怕大家拿你比幽王吗?”

“高羽可比褒姒?”樊於期笑着起身,走向地图。

副将跟在他身后,道:“呸吧!她可算了吧!天底下的魅惑手段,或者娇媚妖娆,或者性软嘴甜;就你带来那位辽东女人……脸蛋也算标致,可是……”

副将啧啧啧了几声,见樊於期转身看他,好歹忍住了粗口:“性情冷傲,言语刻薄,心思繁密,浑身冷硬之气,专会讨人嫌恶。跟她那个孤怪主人一般架势。”

“所以咯,我是油蒙了心还是油糊了眼?何苦巴结这样一个女子。”

“你就是头上瞎了只眼,肚里缺了块心。”

“你熟悉鹰的习性不?”樊於期仔细查看地图,并不在意副将此番揶揄。

“鹰吗?倒还熟悉。”副将正乐得换个话题,“怎的?”

“秦军黑鹰大约飞多少里,就得落下来歇息一次?”樊於期问道。

“天气好的时候……能有一百五十里地吧。”副将低头略略沉思后,手指掐算后用力点点头,“嗯。是这个距离。”

“辽东海东青比秦国黑鹰更强健,想来是能飞得更远吧。”樊於期说着,张开双臂,比划出海东青翼展长度。

“不不不,是这个长度。”副将用双手阔出一个宽度,比樊於期刚才的宽度要多出半个手臂,“虽然没有太近前看它,但是末将也是仔细观察了。多少不差。”

“以海东青的体格,再比黑鹰多飞出五十里地,不成问题。”副将确认道。

“二百里!好!”樊於期抓起一只碳棒,在地图上找到蓝田军营的位置,再量出方圆二百里的距离,并对上述范围内的重要地点作出标记。

他扔开炭笔,反复观察标记地点后,指示副将:“军营里有谁熟悉鹰的习性,叫几个稳妥的,立即到这里来。”

“快两个时辰了,还不回来……”高羽的焦虑无可掩饰。她仰着头,不敢错过每个树顶上哪怕是一丁点的晃动。

“你的海东青调皮,遇到有趣的事情,就停下来耍,难免会耽误些时晌。等就是咯。”樊於期宽慰道。

“不可能!”高羽不假思索,立即反驳,“榛儿又不是人,怎么可能被旁的事情绊住。”

“就因为它不是人,不需要听从谁,不需要执行甚,才可以自由随性,不为命令或任务羁绊。”樊於期说。

两人同时缄默着,高羽冷冷的,樊於期淡淡的。

还是樊於期先打破了彼此间的冷场:“姑娘养了海东青,是做什么用啊?”

“做伴。好玩。不然呢?”高羽也换了表情,一副轻松随和的样貌,“秦国的黑鹰作何用处,海东青便是一样。都是飞出去野的,谁和谁又能差了什么,或多了什么呢?”

“秦国的黑鹰,可不是玩物。”樊於期声音很小,因为他已走近高羽,嘴唇几乎是贴住她的耳朵,“它们训练之严苛,恐怕不输给你们辽东的鹰神。”

“它们在秦国和列国间飞行,传递最机密的谍报。它们是战士,”樊於期轻笑一声,后腿半步,“是间人!”

他认真观察她的反应。她的下颌似乎在轻微搓动,刹那间显现的凌厉棱角,破坏了那里原本流畅的弧度。

高羽突然捂住嘴,呵呵笑起来。这是她习惯的动作。棱角消失,下颌又是圆滑如旧,线条愈发优美。

“樊将军,秦国心里是’霸’,眼里便是’对手’。所以,人人皆兵不足矣,非得把鸟兽也用尽。燕国则不然。燕国心里是’礼’,眼里便是’友邻’。我们的鸟儿,就是用来赏玩解闷的。”

樊於期也不与她多计较:“思虑一多,倒破坏气氛了。背井离乡多有愁苦,原是想着常常叫姑娘过来,给姑娘解闷,结果倒成了添堵。”

“由着心性说话才痛快。小心翼翼客套着,能憋死人呢。”高羽的脸上浮出一层红晕,“将军以后叫我’羽儿’吧!”

“羽儿。”樊於期原只想在心里默念,心也随着这两个字震颤。

“羽儿,”他说,“去帐里等吧。”

高羽环视四下。这里是樊於期歇息的营帐,除了床榻、条案和几个坐席,几乎没有其他陈设。

“太过简单。”高羽笑道,“不像是要‘住进来’,倒像是打算‘搬出去’的地方。”

未等邀请,她已经移来一张坐席,径自坐在条案旁。

“你从来都不认生。”樊於期来到她身边,席地而坐,“辽东的女子,都是这样吗?”

高羽拿起条案上摆的一只陶埙,把嘴唇贴近吹奏孔,却没有立即吹响:“这样不好吗?”

太子丹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樊於期心想。燕国也一样不安分。

在列国的各色笑声里,燕国是一声冷笑;在杀红眼的诸侯中,燕国是一双冷眼;在战国的大戏里,燕国是一幕冷场。

谁知道这个冷傲的国家,将攒出怎样的局。如果她高羽是局中的一枚棋子,他樊於期决意将计就计;如果她高羽情非得已,他樊於期又何尝不是情不自禁。

他从高羽手中拿过埙,随意吹了几下,不成曲调。之后将埙还会给高羽:“这个也会吗?”

高羽点点头。随着气息充满陶胎,振动埙腔内壁,悠深、委婉、如呜咽般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

这是一只很短的曲子,高羽几乎是一气呵成。待到曲终,她才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换了换气。

“辽远深广,朴素简练,清淡寒凉。不似中原乐调风流婉转,繁复华丽,热烈铿锵。”樊於期点评道。

“是。”高羽的手指在埙壁上滑动,“这是辽东的民歌。此曲亦有歌诗应对。”

“将军可知,在辽东,仍然有乐人震木铎采诗于乡野巷陌。”高羽一扫眼中黯然,突然情绪一震,“原是旧周采诗传统,可惜中原早已礼崩乐坏。”

“真好啊。”樊於期感叹道,“狼烟铁甲的时代里,仍有桑麻红颜。虽然遥远,好在不是遥不可及。”

“远方的歌诗,恒久长存。可那不属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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