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天上!”营帐外传来一阵喊声。
高羽闻声,拔腿冲出营帐。樊於期拨开帐帘,见众人都仰望天空,他便随之也抬起头。只见一只巨大的黑鹰,从天际飞来,像一只黑色的梭标,刺穿山谷,削平树梢。到达蓝天大营,便开始盘旋,寻找降落位置。
高羽对着黑鹰打起响哨,“呜呜”声循环往复从喉咙中传出。同时,她手擎木棍,指向天空。
一连串动作,看得众秦军目瞪口呆,阵阵咋舌。
黑鹰显然已经接收到地面发出的讯息。只见它一个猛子从高空中全速俯冲下来,邻近陆地时稍稍减速,擦过众人头顶后,调头向上,奋力振翅,重新加速,抜升高度。宽大的翼展如一面羽扇,在空中高速起落,画出黑色的折线,扇起一阵冷风。
“又上去了!又上去了!”众人都梗着脖子,朝着天空喊叫。
像是在炫耀一般,黑鹰在半空中放声嘶鸣,那声音就像刀刃在互相劈砍,尖锐、刺耳、恐怖。大家只觉得耳朵眼里胀得难受,都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那股胀气仿佛被剪刀戳破,而刀尖穿过耳朵后,又直刺进咽喉。
一位秦国士兵使劲揉揉耳朵,紧接着掏出箭杆,搭在弓箭上,箭镞循着黑鸟的飞行轨迹移动。
高羽闪身绕过人群,矫健地跳到这名士兵身前。她扬起手中约有拳头般粗、胳膊般长的木棍,用力将弓箭向空中一挑。
弓箭顺势从士兵手中飞出。亏得旁边有人手疾眼快,一把将其接住,才未得掉在地上。
高羽将木棒收在身后,接连倒退几步,与企图搭弓射箭的秦兵有三、五人距离时,才停住不动。
变故突发,来者动作快捷灵动又多有挑衅,那位士兵先是一愣,随即摆出待战姿态。
“那只黑鹰是这位姑娘养的爱物。你莫伤了它。”樊於期立刻赶过来解围。
听主将如此解释,这位秦兵赶紧收起架势,拱手向高羽致歉。其他士兵也像被他传染了一样,纷纷拱手。
高羽见状,抬手刚要回礼,见木棒尚在手中,不禁咯咯笑起来。她顺手将木棒丢在地上,落落大方地向众人作揖回礼道:“惊扰诸位了。”
“那是我的鹰。我在辽东时候把它熬出来的!那可真是费了不少辛苦呢。今日若是被勇士射中,我便要哭死去也。”
“熬鹰?!你会熬鹰?!”刚才搭弓开箭的秦兵惊讶不已,其他人则在明里交头接耳,暗里半信半疑。
见众人这般表现,高羽翻翻眼皮,挺起胸脯,眉目张扬:“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秦国女人都不会熬鹰吗?!”
“熬鹰要胆量要气力,但也是个细致活儿。他们武夫粗人没几个能干得来,女人更不敢指望。哪能处处得见姑娘这等人才”樊於期上前,话虽是恭维,但心里不无真诚,“都知道鹰是要熬的,否则不能成气候。但熬鹰甚是‘熬’,怎个‘熬’,别说他们不懂;身为一军之将,我也不懂。”
众人听后一起点头。
“说起来新奇,其实也平常。熬鹰总归还是养鹰呗。”高羽说,“只不过,豢养鹰这种猛禽,不同于喂养寻常牲畜和家禽。说起来也是残酷得狠,不喂吃喝,不让睡觉,不给自由,眼看着它们抗拒、狂躁、流血、奔溃、屈服,最终练成一只坚强、懂事、听话和护主的得力助手,空中之王。”
众将士都静下来,认真倾听。就连天上的黑鹰,也变得分外懂事,仿佛知道主人正在讲话,于是便只盘旋,不再出声。
“在辽东,捕到鹰之后,直接将它关进铁笼,栓上铁链,先熬上它些时日。”高羽将双手手指箍成一个圈,“所谓熬,先是连续几日不许睡,也不许吃喝。把鲜肉远远放在铁笼外,让它看得见,叼不着。”
几名士兵交换眼色,心领神会道:“还真是‘熬’啊。”
“后面还有得熬呢。”高羽咂咂嘴,摇摇头,“就看它们又饿又困又急,在铁笼中挣扎,爪子和嘴被铁链、铁笼磨得血肉模糊,眼睛都冒着血光,羽毛散落一地。”
“嘶……”听了这番描述,大家只觉一股凉意侵入身体。
“便是这样,还得时不时用棍棒、鞭子敲打它们。熬到它屈服了,认输了,才能乖乖听话。”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熬鹰,就是用极尽残忍的方法磨消野性从而将其驯化的过程。
“照你们这般做法,鹰是熬上了,但熬鹰的人岂不也要跟着熬上?”有人提出疑问。
“熬便熬着喽。”高羽的脸色波澜不惊,“熬鹰的意义就是较量。人与鸟隔着铁笼的较量,比面对面角力过招更加艰难;这样较量下来的结果,也比胜负输赢的结果更加复杂。熬出来了,你和鹰都是赢家,都是全新的所在;熬不出来,鹰便是残暴的天魔,地上众生便是猎物,只能任其恣意肆虐。”
“你有霸气,我却偏不许你称霸。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你的霸气为我所用。”高羽面色肃然,一边说一边冷冷盯住樊於期。
这话要放在别处说说也就罢了,但说在当今军力和野心最强国的军营里,众秦军将士立即面露愠色。碍于说者是女子,又是应主将亲邀而来,大家只好暂时忍下,不与她计较。
“看着啊。”高羽捡起木棒,将其横在胸前。
樊於期朝众兵士摆摆手,大家一齐退后几步,又是紧张又是好奇,像是等待一场竞技校武。
高羽再次打起呼哨。随即,一阵尖厉、粗哑的鸣叫声立即笼罩头顶。转瞬间,一片黑云急速压下,没等樊於期等人抬头看个究竟,黑云便直擦过他们的头皮,猛然收缩后,停在了木棒上。
黑云消失时,空气被搅动成漩涡,众人都病住呼吸。等到空气归于平静,大家皆长出一口气,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黑云,分明是一只硕大健壮的黑鹰。
“别靠近!”高羽高声制止众人,同时甩出一条铁链,将链子一端拴住黑鹰的脚爪,另一端扣在自己腰间。
“妥了妥了。”她如释重负道,“可不敢太松心啊。万一野性子冒出来,伤了人就糟了。”
此起彼伏的呼气声渐渐止住,人群一齐围拢上来,仔细打量黑鹰。
“这是海东青。”黑鹰随着高羽的声音,扑棱翅膀,目光机警地审视着周围环境,看起来极具灵性,“是最勇猛的一种鹰,只在辽东一地出产。海东青比之寻常的鹰,体格大出来很多,飞得更高更快,其嘴尖锐,利如吴钩;其爪如玉,却硬如生铁。上天称霸已不足道,入地也是一般走兽奈何它不得。”
高羽逗了逗海东青,让它舒展起翅膀。这时,樊於期的副将凑上前来,学着海东青的样子,向左右两边伸平胳膊。这一比划才发现,海东青的翼展居然比他两只胳膊加起来的长度还要多出很多。
“果然神鹰!”副将惊呼。
“当然咯!”高羽点点头,用手指敲动木棒,海东青应声收起翅膀。“它是辽东肃慎族的神物。”
海东青乃是辽东特产,后世名医李时珍在《本草纲目·禽部》中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海东青性情凶猛,上天入地,骁勇善战,不仅耐力速度反应出众,驯化后更有忠诚和刚毅的品质,最能象征武德军威,谓之“战神”亦不为过。因此,从春秋时代的肃慎族,到之后的契丹、女真、后金,直到近现代的满族,东北地区这些彪悍尚武民族,都愿意以海东青为图腾,并尊奉为神物。
他们驯养和崇拜海东青的历史和经验,书写出辽东人民能征善战,勇猛上进的血性。
“哎哟,海东青!名字猛得很啊!愣头青!”有人一边唏嘘一边打趣道。
高羽撅嘴,一脸不悦。她用手戳了海东青的后背:“给他们‘猛’一个!‘愣’一个!”
海东青一个激灵,展开翅膀,从木棒上跃起。尽管带着铁链飞不起来,但翼下生风,凶猛之像毕现。
“将军可知,一只海东青,足以代替黑鹰、信鸽和战马!”高羽傲气满满地对樊於期说。
“本来可以是天上的战士和信使,现下却被当作玩物豢养。姑娘不觉可惜?”樊於期调侃道。
“本来可以作公子、王子,太子,现下被当作质子,将军又觉得怎样?!”
没等将军作答,副将先重重哼了一声,愤然拔腿离开。其他人带着不满和嫌恶,寻了时机各自散去。
高羽并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她只一门心思安抚海东青,嘴里念念叨叨,眼里满是温情。
樊於期仔细端详海东青。他觉得它现在的样子好像和刚才飞离蓝田大营时有些不同,是瘦了一些吗?难道以它行动能力之强,消耗之大,一圈飞下来,形体外观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差异?
他在心里试图给出解释,榛儿还是榛儿,“渴望”高飞的决心使它壮大,而“归来”落地的踏实让它看起来小了。
他也听见高羽对海东青说:“家里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