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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蒹葭(1 / 1)


燕王喜二十八年,秦王政二十年,甲戌,公元前227年。

无且将一件素白色的长袍放在床榻上,向四向铺开,又摩挲至平整无痕。随后她移来针线箱,从中挑出几只线轴,放在身旁。线轴上皆缠裹了颜色清淡素净的棉线,像离开了枝干的花苞,静静躺在一起。

“操心。费力。”嬴政捡出一卷金丝线,捏在指尖转转看看,又扔回箱里,“多余!”

“别放回去。”无且朝他摊开手掌,“我正需要呢。”

嬴政把金线拍进她的掌心。

无且接过金线时,顺手把嬴政拉近自己身体:“叫你到我这里来看看,又能怎样?!怎么还闹气了。”

“来便来。反正我只来你这里,其他地方我可不去。”灭国大战以来,嬴政极少出入掖庭各宫。他自问向来是个情感凉薄的,从没闲心和耐心卿卿我我。如今正是全身心投入国事战事之时,他才懒得去搭理那些因为国破家亡或哭哭啼啼,或发疯撒泼的诸国夫人。

“夫人们通身白色打扮,也忒压抑了些。我把她们的外袍拿来,把雪青、水绿、琥珀色的棉线搭配起来,绣成些兰花、香草、薄荷花样,再点缀些金银丝线。你看就像这样,” 无且指了指不远处的衣架,上面挂了一件已经绣上花纹的成品,“多少增添些生动气息,也全了她们的孝心。”

嬴政不情愿地抬起眼皮,瞄了一下又收回视线。

“这是什么?”他指着无且正在绣的衣袍问。那上面有一簇花头绵密,花颈纤细的纹样。

“是荻花。”无且答道,“西垂汉水畔,尽是荻花。”

她将月白色棉线穿好,用针尖刺进花头:“荻花多开在水边,有河神灵气滋养,是灵性之物。我只愿夫人们看到荻花,乡愁和思念便有了托付。”

无且想起那些亡国夫人,想起她们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们的“失”与“落”,何止是个失去娘家靠山。余生之年,她们已无故乡;往生之后,灵魂可有归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嬴政念道,“西垂汉水河神生养之处,便是荻花开处。”

秦国旧地西垂,盛产蒹葭。尤其西汉水畔,蒹葭丛生。所谓“蒹葭”者,是“蒹”与“葭”两种植物的合称。蒹,即是芦苇,开谷穗状的芦花;葭,即是荻,开絮状荻花。

“我不会让你难过。”嬴政接过无且递过来的棉线,将它放回箱中,“我绝不让你一身缟素,无声无息地守着故国故人的灵魂。”

无且摇摇头,手中的针线依旧在白袍上游走:“没事的。不用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嬴政大声道。

无且随之停手。待到二人四目相对时,她先笑了,嬴政也跟着笑了。他们笑着回忆起那一年,是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戊辰,公元前232年。

陪同无且前往西垂的,是一支规模不大,却功能齐备、人马精干的皇家卫队。虽然是“天字号”等级,但启程时,并有举行什么隆重仪式;回到咸阳,也是悄无声息,不去惊扰民众生活。

此番祭祖操作虽然精简,但时时处处体现出来的效率和成果,令无且不由得心生佩服——秦国的国家能力,秦地的资源禀赋,秦人的风情个性、秦军的实力纪律,势必会成为东方列土众生的共同特征。这是一股潮流,而她的夫君,那位列国眼中行为暴烈又性情冷漠的年轻国君,只不过是用了一种叫作“战争”的手段,顺应着这一潮流。

她突然就理解了夫君——他从不罗列选项,他从不去作选择。生在战时,便以战止战。

她突然也理解了这世界——常常作选择,则常常犹豫,常常错失。

天下终将属于那些从来不作选择的人!

“大公主!”马车外有人喊道。直至现在还再称无且是“大公主”的,也就剩她从燕国带来的那位媵女了

马车立即停下,随之整个卫队也都停下来。媵女几乎是跳进轿厢,声音低沉而急迫:“太子离开秦国了!”

“太子?!丹儿吗?!”

见媵女点头,无且心头涌且不详的预感,喉咙一阵发紧:“你说……离开……是什么意思……”

“是出逃了!”媵女口气坚定,“谒者正在郊亭等大公主。他让人先过来传话,太子昨夜逃出咸阳。一得到消息,秦王便亲率轻骑去追了。”

“大公主,”媵女按住无且手腕,“秦王什么性格,你最知道。此番太子逃国,说起来既是瞒也是骗。秦王不会罢休,他不会放过任何相关的人。太子能不能回到燕国都不好说,您要先想办法自保。”

无且摇摇头:“不是!不是的!他瞒不过秦王。”

“秦王现在哪里?”说话间,无且已经跳下车。

“说是往蓝田大营方向去了。”媵女答道。

无且卸下身上累赘的装饰,冲向一匹无人驾驭的备用马匹,飞身跳上去,打马便跑。

随行队伍中,众人面对此刻突变,全都僵在原地。直到媵女推开一名侍卫,跳上他的马匹,正要去追上大公主时,侍卫长才猛然回过神:“夫人怎么了?她要去哪里?”

“问什么问呐?!”媵女急切道,“带上几个人,快跟上去就是了!”

望见新嫁来就获宠,还被授了封号的“夏”夫人的背影,变成了渐行渐远的动点,媵女的背影也已卷进马蹄的扬尘中,侍卫长扯开喉咙,朝卫队吼了几声,又点了几名骑手去追赶无且和媵女。

郊亭中,谒者痴痴望着返程队伍。他们没有向他走来,反倒是一人向相反方向骑马跑走,又一人随着前者跑马而去,又一股人马疾速追赶。剩下的,则在未尽的尘埃中各自忙乱,更各自茫然。

“昨天晚上燕国那位太子跑出城了;今天早上君上跑出城了;这会儿,”谒者身旁的门客,望着从烟尘中渐渐透出形象的马队说,“看那边的情形,夏夫人也要跑出城了。”

“要不怎么说她能得宠呢。做起事来都是一样风格。看不透,看不透了。”谒者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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