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头顶大放光芒,潺潺的水声,幽幽的虫鸣,宋昱睁着眼,以为自己在做梦。
“醒了?”
眼前凑来一张皱纹横生的妇人脸,宋昱麻木僵硬的身体猛地一缩。
“我没死?”他不确定地问。
老妇往他嘴里灌了一碗味道奇怪的草药汤,嘬着嘴嘀咕,“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她抬头,向着不远处喊一声“少主”。
繁密树影下,缓缓走出一个高大身影。
宋昱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里还有别人。
被叫少主的人,穿身黑色窄袖武服,在月色下,踩着草叶走来,没发出一丝声音。
灵巧优雅,像只黑猫。
“黑猫”在他身边蹲下,他迎着月色望向“黑猫”的脸,心头震荡。
“三弟,你没死!”宋昱激动伸出手,牵动伤口,疼得他蜷起身子。
宋弃冷眼看着,脸上并无兄弟重逢的喜悦,“陛下被人从背后一刀搠进黄河,不也活下来了?”
回京途中宿在黄河边,宋昱想这一回宫,再出来不知要到何时,心血来潮趁夜携了心腹将领到黄河边散步观景。
可一转身说话的功夫,他便被人刺中,踹进了黄河。
“是你救了我!”想到行刺之人,宋昱恨得睚眦欲裂,但见了神色淡然的宋弃,心中又一暖,“三弟,这些时日,你究竟到哪儿去了?”
“陛下,”宋弃觉得有点好笑,“胡家幽禁了太上皇和太后,肃清了皇宫,就等着恭迎育王的儿子进京了——您的皇城都快要易主了,您现在还有心情关心我的去向?”
宋昱思索片刻,艰难挺起上半身,攥住宋弃的手臂说:“三弟,麻烦你送我回都城。”
他出外这一年,苦没少吃,变化奇大,连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着的眼眸都阴郁了几分。
宋弃推开他的手,“皇帝回京,这副装扮可不行啊。”
宋昱身上的衣服还是被刺那天穿的戎衣,泡了水,又烤干,皱了也破了。
这是事实,宋昱也不好责怪宋弃直言不讳。
宋弃站起来,食指往后一点。
一辆装饰华美的辇车从暗处驶出来。
车辕上一个清秀文官捧着一件龙章礼服跳下地,上前俯首道:“请陛下更衣。”
宋昱吃惊,“你都准备好了?”
“匆忙间赶制出来的,或许不是很合身。”宋弃说,“育王一党急于认定您已遇刺身亡,如今京畿和都城的百姓都在看着,所以,陛下绝不能狼狈回城。”
宋昱被他说服了,“三弟所言极是,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他登上马车去更衣。
钱方把衣服交给车里的侍女,憋着气走到树下,对在用匕首刻木雕的宋弃说:“使君,您这名副其实成了给他人作嫁衣了。”
宋弃拂掉木屑,“幸亏我不是皇帝,否则你那颗鞠躬尽瘁的扶持之心,无处发泄。岂不是要在我屡屡不肯遂你意时,趁我病,要我命了。”
“使君说笑,下官怎么敢。”钱方面色一变,紧张地赌咒发誓。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皇帝这次不就是被最亲近的心腹给背刺了?”
钱方默不作声了。
宋昱归心似箭,不等天亮便要走。
宋弃也不想耽搁,传令出发。
车驾一动,宋昱坐在车里,一撩帘,才发现这支队伍人不少,且多是异族将士。
他略有不安,在队伍尾部寻着宋弃身影,喊侍女叫宋弃过来说话。
侍女也是交趾的人,粗通北玄官话,走出去低语几句,有人掉头往后传了话,不多时,宋弃驱马过来。
“三弟,这些人……”宋韫犹豫着,眼睛往车前领队的彪壮大汉一瞄。
宋弃了然,“陛下,这些是交州王萧无厌的人——您忘了,安宁郡主也在都城。”
他点到为止,宋昱稍加想象,便明白这些人是为了安宁。
大概还有昭阳的缘故吧。
宋昱还记得萧无厌那小子在昭阳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
“可那个大巫后为何叫你少主?”
那个皱纹横生的老妇,又是给他喂药,又是念念有词,宋昱想不记起她都难。
宋弃道:“她是我母妃的故交。”
他一脸不愿多说的疲惫,宋昱识相结束话题,返身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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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
宋韫先后伺候陈太后和太上皇服药睡下,走出殿,抱起桃桃坐在莲池边。
宫墙外林立的长戟,不减反增。
她看着,心又往下沉了沉。
“公主。”春音疾奔而来,“沈大人来了。”
宋韫匪夷所思,“他怎么进来的?”
胡福下禁令时,她就在跟前。
难道,他投了胡家?
就在她愣神之际,一身官袍的沈璎走进了院子。
宋韫目光触及他的绯色衣袍,怒不可遏,“你还有脸踏进这里?”
她那气愤的模样,沈璎一笑,“公主,别来无恙。”
宋韫把桃桃交给嬷嬷带下去,快步冲到他跟前,高高扬起手臂。
“公主,您还是这么性急。”沈璎抓住她的手腕,凑近压着声音道,“交州王派了一万精兵护送陛下回京,如今銮驾已过京畿,最迟下午就能入都。胡家乱了阵脚,行宫是他们最后的筹码,所以暂时不会解禁。但朝臣百姓知道了陛下还活着,全都精神振奋。胡家大势已去,您、还有太上皇和太后可以不必忧心了。”
他边说边从宽大袍袖中递了个普通木匣到宋韫袖中。
“补给您的生辰礼,请您务必到殿里再打开。”
宋韫原本的怒火因为他的话而渐渐消退。
摸到盒子棱角,她警惕道:“是什么?”
她这些天,一切从简,脸是素的,发间也没有装饰,秋阳下的一张雪面,莹莹泛着玉光。
沈璎直视着她的脸,微微一笑,“是全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