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宋韫带着小毛猴到崇善寺走了一趟。
去年冬日,她在崇善寺受梅太妃照顾颇多。
小毛猴平安降生,理应来叫梅太妃看一看。
暮春时节,到处暖意融融。
可寺里草木葳蕤,透着丝丝凉意。
见了裹在襁褓里的小毛猴,梅太妃只淡声说句:“穿太多了。”
也没伸手抱的意思。
“是么?”宋韫笑,“我怕寺里凉。”
“随便你。”梅太妃眼皮一落,“起名了?”
“大名晏宁,”宋韫顿了顿,“小名桃桃。”
“海清河晏,天下归宁。”梅太妃冷哼了一下,“是太上皇起的吧。”
宋韫诧异她怎么会这么说,道:“不,阿耶说,给儿女起名,是为人父母最大的乐趣。他不愿剥夺我的乐趣,所以名字是我起的。”
梅太妃正眼看向宋韫,“有什么说法么?”
起名字要什么说法?是桃桃自己喜欢呀。
宋韫老老实实回:“她有个小被子,上面绣着鸾凤衔日,她整天抓着那轮红日睡觉,我看她喜欢,就……”
原本起名时,还觉自己高明。
这么一解释,好像有点敷衍。
她说着说着脸热起来。
梅太妃闻言,忽然哈哈大笑两声。
宋韫被她笑得一头雾水。
“你给她起了个好名字。”梅太妃笑完,用挂着佛珠的手拨开襁褓,望眼里面的小姑娘,说道,“她跟你一样,眉清目灵,日后也是个福缘深厚的。”
您还会相面?宋韫想起那个神秘苍老的大巫后,忍住了没问。
略坐一坐,梅太妃要做每日功课,她便带桃桃回寮房休息。
桃桃不怕生,不认床。
宫里的锦绣软铺睡得,寮房的竹床藤席也睡得。
宋韫坐在窗下,守着吃饱奶扭脸就睡的桃桃,伸出纤手摸摸她的头。
说睡就睡,真不愧是你阿耶的孩子。
她怜爱地把脸往桃桃柔软的头顶贴了贴。
“桃桃,我真想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呀。”
晌午天色骤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窗下芭蕉被雨打得吧嗒响,桃桃没见过雨,躺在竹床上咿咿呀呀往窗边伸手。
宋韫抱起她,推开窗,指着墙边说:“你看,咱们家里的窗前也有一丛芭蕉,等回家……”
宋韫忽停住。
她下意识把交趾的公主府当家了。
外面院中雨雾弥漫,像笼着一层轻烟。
他走到哪里了?
他一向轻狂,杜海说衙署的人慑于他武力,才勤勉办公,其实背地里聚起来没有一个不骂他的。
在都城逗留数月,回去还有人服他么?
宋韫兀自想着心事,久久沉默。
桃桃听不见她的柔声细语,急得在她怀里不安扭动。
胸前被搡了一下,她疼得一皱眉。
回过神,宋韫拍拍桃桃的屁股,心烦意乱将她交给乳母抱走。
春音走来急道:“公主,奴婢叫医女来给您按一按吧。”
“不用。”宋韫羞恼摇头。
她尝试喂过一次桃桃。
只一次,就被咬得破了皮。
明明没牙。
她吓得再没敢喂第二次。
可难免会有不适的时候。
之前萧无厌在,都是他帮她。
虽然难堪,倒也能忍。
让别人来,她宁可疼着。
春音劝不动,只好把驸马走前留下的草药敷取了些,千哄万哄地才让她敷了两贴止疼。
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药,眨眼间,疼痛消退,宋韫翻身倒在榻上,“春音,你说他该走到哪儿了?”
春音探身关了窗,拿了被子盖在她肩头,笑道:“公主,驸马昨日才走,今儿又下了雨,只怕还困在京郊客店呢。”
也是,宋韫合上眼睛,听着雨声昏昏欲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黑了,雨没停,反而越下越大。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春音在灯下打盹。
其他宫人不在,桃桃也不在。
宋韫心一提,翻身起来:“春音,桃桃呢?”
春音睁眼,回神道:“公主莫急,小殿下在太妃那里。”
“什么?”她根本不像喜欢桃桃的样子,宋韫拧眉。
“下午太妃想见小殿下,亲自过来抱走的。您放心,乳母和嬷嬷跟着呢。”春音点燃其他烛台,屋内亮起来,“您饿了吧?奴婢去抱小殿下回来,陪您用膳?”
“我自己去。”宋韫定定神,下床穿鞋,“你去传膳。”
屋外风雨交加,宋韫带着两个提灯宫人走向梅太妃房间。
她才睡起来,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有些可怕。
宫人们也不敢如往日那样大胆叽喳了。
一路安静过去,梅太妃房前无人,屋内只有微弱的烛火光芒。
宋韫停在廊下,正要敲门,却听里面有说话声传出来。
“怎么,你也要效仿你父亲,扔下妻儿逃跑么?”
是梅太妃?
她在跟谁说话?
宋韫不由屏住呼吸。
“母亲,皇帝要起兵驱逐西羌蛮夷,檄文已广发天下,其中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不允许北玄的土地上出现外族人,之前征讨岭南,现在是西北,下一步呢?不是荆湘便是交趾。这样危险的境况,我如何带她们回去?在都城,她是长公主,有皇帝宠爱,她们母女只会过得更好。”
男人的声音低沉滞涩,却无比耳熟。
那个前世在她死前,压抑着哭腔的一声声“一一”。
那个高大沉默的影子一样的少年。
他没有死。
他还成了她的驸马。
此念一出,宋韫顿感头晕目眩,又是惊骇又是恐慌。
风雨从后斜斜飞入廊下,打在她只着单衣的背上。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绷着脸一脚踹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