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含着泪花,望着面前笨手笨脚、笨嘴拙舌的陈卫理,忽而打个嗝儿:“我饿了。”
陈卫理:“……”
他好笑:“行,我给咱做饭去。”
陈卫理口中的做饭相当简单。
撕几瓣墙上干肉扔进开水锅里煮成肉汤,再掰两块面饼泡进去,不到半个时辰,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黑糊糊。
瓷碗中的饼块漂浮不定,肉糜的颜色更是可疑。
这倒罢了,可无勺无筷的,宋韫实在无从下口。
陈卫理从怀里摸出荷包,取了一把小巧银勺塞进碗里搅拌两下,见她只顾坐着发愣,便催道:“吃呀,我还等着用碗呢。”
合着餐具只有一副?
宋韫蜷起手指。
她有过吃剩饭烂菜的经历。
可从没与人共用过餐具。
她垂下眼睫,岔开话题问:“你这一月多,就吃的这些?”
这都不是粗茶淡饭了,简直跟毒物有一拼。
他若留在都城,哪用吃这些苦?
陈卫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他抬手用小指搔搔鼻尖:“这不是交趾没好东西嘛,之前在钦州、浔阳等地,我也是舒舒服服住客栈吃酒楼的——你是嫌它?别看它卖相差,味道还可以,山上的野兔不知吃什么长的,个个肉质鲜嫩,煮成汤也够味。”
他观察着宋韫的神色,见她眉心始终笼着一片郁色,继续笑说:“吃点吧,肚里没食儿,小心上虚火。”
他知道饭食粗糙,比她往常所用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但他也没办法。
山中可食的东西实在有限,就那几块面饼,还是他在城中花大价钱买的面自己烙的。
宋韫被他哄小孩子似的语调弄得颇不好意思,就抓起银勺,舀了点泡开的饼子含在嘴里。
面饼入口即化,略有点苦味,倒不怎么难以下咽。
比想象中好一些。
只是她念着这是陈卫理常用的餐具,浑身不自在,囫囵吞过几口,再不肯吃。
剩下大半碗,陈卫理再三确认,知道她真不吃了,就端过碗,抄起银勺三两下倒入自己肚中。
吃完,无视宋韫惊诧的双眼,他起身在锅边又添一碗,站着匆匆吃完,熟练地倒水刷洗锅碗。
收拾干净灶台,陈卫理往锅中添了水烧着,过来推动宋韫坐到热起来的炕上:“昭阳,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他俯身平视着宋韫的眼睛。
这一月多,他睡过草窝,啃过冷肉,在流民贼寇中打过滚,早不是京都中那个只知享乐的娇公子了。
他寻思着,育王杀心既起,交趾县城和府衙便不能再去。
若说回京,他自问带她回去不算难事,只是如今各州府并不平静,这样一来,她跟着他就得吃苦了。
陈卫理脑里转过许多念头,抬眼看宋韫耷拉着肩膀抱膝坐在炕头,又可怜又可爱。
他何曾如此近的陪伴过她,心里登时涨得满满的。
“昭阳,你别怕,无论你作何打算,四哥都不会丢你一个人。”
宋韫心绪乱了一天,听他开口,撩动眼皮,嘴巴动了动,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陈卫理,你不该来的。”半晌后,她嗫嚅出声。
他在京都有大好前程、万千宠爱,为了她跑来这里受罪,太傻了。
陈卫理不爱听她说这个,当下蹙了一下浓眉,恶声恶气道:“我不来?我不来,你早被涧底乱石捅成糖葫芦了!”
这一晚上,她来来回回不说正事,一坐下出神就说这句话,简直怄死他了!
宋韫沉默。
如果没他早上凌空跃起那一接,她现在想必已是极惨、极难看地死在涧底了。
陈卫理气得闪身坐到炕的另一头,将小窗推个缝隙往外一望,见暮色四合,光秃秃的林木直耸上天,空中冷气森森,原来又下起了雪。
他呼出一口气,关紧窗,靠在墙上,定定看着宋韫的后影。
之前,傻傻跟在他们队伍后,看她每天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地有吃有喝,而他啃干饼喝凉水,心中还生过自己多此一举的念头。
可自打早间目睹她从空中坠落那一幕,他又实在庆幸自己的“多此一举”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陈卫理抿着嘴,悄悄揉了揉发痛的脚踝,回想起她下坠的样子,他的心底就发虚,连四肢百骸都软成了棉花。
他低头,抬手抚抚她映在墙上的单薄影子,又收手按按酸热的眼眶。
太好了,幸亏他赶上了。
宋韫挺着精神坐了一会儿,困得两眼酸涩。
陈卫理一直看着她,等瞅见她的小尖下巴不断轻点,便爬过去,抓把干净温热的稻草铺成厚厚一团,拉着她叫她睡。
“睡吧,我下午睡够了,晚上给你守夜。”
宋韫实在累得很了,就没推辞。
她拢着披风,以手作枕,侧身背对陈卫理躺下。
屋外东风卷着雪粒子远去,发出呜呜咽咽的呼啸声。
她将脸贴在手背上,微凉的触感叫她有一瞬的清醒。
“四哥,谢谢你。”
良久,陈卫理听她在那边轻轻开了口。
她侧躺着,拥在脑后的发髻乌黑发亮,髻下的一截细腻白光是后颈,陈卫理盯着那处白,心中滚烫。
看了一会儿,他有些口干,下炕喝了几口冷水,顺手把油灯捻小,喜滋滋坐回原处。
他做这些,原也没想着能得她什么好。
眼下,有她这句谢,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
交趾府衙。
刘知府对着座上饮茶的银甲青年躬身笑:“胡将军,育王的意思下官明白,您放心,下官一定会把公主找回来的。”
被称作胡将军的正是在练武场痛击宋弃的胡三。
他是胡家旁支出身,也算将门世家,与宋鼎是姑表兄弟,此次交趾之行,宋鼎特叫他来随身护卫。
他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盖,想起育王对昭阳公主的那一推,心中有些许恼火。
早前西山后院的惊鸿一瞥,叫他对昭阳公主颇为心动,想他家门第与他的人品,尚公主绰绰有余,便去找育王说合。
育王也答应了。
可惜一路上苦于昭阳惫懒,总缩在帐中车里,让他无从接近。
原以为到了交趾府衙,两人就能多多相处,谁知育王对她起了杀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那么一个美人儿,也下得去手!
真他娘的脑子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