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道生三域,互通阴阳。
鸿蒙初开时,古神造众生,散于三千微尘。
微尘里,各现无边刹海,刹海之中,复有微尘,如是重重,不可穷尽,亦如众生轮回,无始无终也。
刹海之下,复有深渊,日月无光,草木不长,妖魔精怪横行,是为魔域。
而魔域内,极穷恶之禁地,谓之蛮芜。
天地间唯一一只开明兽便被囚困于此。
神兽开明,貌若麒麟,眼球硕大而突出,生有金黑双瞳,左眼可窥过去,右眼可观未来,有破虚穿空之能,战力亦十分强悍,曾为战神莫开之坐骑。
然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中,神魔两域皆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两域之主同归于尽,战神莫开不幸陨落。
开明兽本想追随主人而去,主人临终前却嘱咐了它最后一件事。
只是它当时也受了重伤,十分虚弱,还没来得及完成任务,就被新一任魔尊抓到,废去功力,关在此处。
那魔尊想借它的右眼以窥天机,怎料它的右眼已在大战中彻底毁伤。魔尊发怒将它好一顿折磨,扬长而去。
独留它在这黄沙漫漫幽寂无边的蛮芜之境苟延残喘,一困就是五百年。
境外有魔族封印,非顶级魔域血脉,只可进,不可出,倘若强行破开封印,便是与这黄沙一同化为灰烬的下场。
因此,纵它慢慢调息,修为逐渐恢复,也无法破空离开,唯有静静等待合适的时机。那魔尊却像是将它彻底丢在脑后,任它自生自灭,再未出现过。
五百年里,曾有许多魔族受罚之人被流放到此,只可惜,他们的血脉皆不足以打开封印。
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联合起来想要杀了它吸取功力,一番苦战后它终于将他们反杀,却也受了不小的伤。
于是当第二波围攻又开始时,它险些以为自己要撑不过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啪唧!
不偏不倚地砸在它身前的黄沙上。
溅起一片烟尘。
场面有刹那的安静。
围攻的和被围攻的都有点儿懵逼。
就在那群恶徒互相使了个眼色,要继续动手的时候,那团黑影动了。
一声钝钝的低吟后,面朝下的躯体微微震颤两下,脏污得几乎分辨不出来的指节弓起,指尖深深戳进了黄沙里。
似乎是在使劲。
往外挣了挣后,手掌握紧,再握紧,一捧沙子被捏在手里,拳头抵在地面。手肘一点点往上抬起,很慢很慢,极其艰难。
就在右半边身体快要与地面垂直的时候,像是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被耗完了。
砰。
又硬梆梆砸了回去。
片刻死寂。
开明兽看到,那只手一瞬间收得更紧了。
沙子不停从指缝里漏出来,发出极细的唦唦声。
掺着几丝鲜红的血。
又被突然粗重起来的喘息盖了过去。
一呼一吸,沉闷得如暴风雨来临前层层黑云间的雷动。
不知哪一刻就会……
“呃——啊——!”
猝不及防爆发的嘶吼让在场的活物都吓了一跳。
只见那具衣衫褴褛的躯体猛然一个捶地翻过身来,半仰躺着,胸膛剧烈起伏,一侧脸还压在沙上,另一侧被糙乱枯黄的头发掩盖,完全看不清五官。
堪堪露出来的锋利下颚线,连带着脖颈那一片,此刻正浮动着黑红交错的诡异暗纹,宛如某种恶心又恐怖的寄生物,鼓动间大肆蚕食着血肉,四处攀爬。
那些恶徒看到这场面,竟然纷纷变了脸,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艹,这野种怎么会出现在这啊!”
“估计是被谁恶作剧丢进来的。”
“这是噬魔诅发作了?”
“快离他远点儿!要是碰到了那东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
一堆人七嘴八舌说着,全都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却在地上那人晃晃悠悠地撑起身体,东倒西歪地向他们迈出几步时,大惊失色地向各处逃窜开,不一会儿功夫都不见踪影了。
那人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们的话,自顾自僵硬地转着脖子,似是在辨认方向,半刻后,拖着腿,欲往前挪。
脚刚动了动。
上半身在空中摇摆两下。
噗通!
直直跪了下去,双手撑地。
他粗喘着,缓缓挺起背,站起来了。
没走出两步,脚下忽的一软,被抽干了气力般,整个人又倒了下去。
……
这次好歹是面朝上。
他没有挣扎着再起来。
一动不动地躺在黄沙上。
若非那胸口明显不正常的起伏,当真就像死了一样。
开明兽默默看了一阵,到底是没忍住好奇心,凑了过去。
那人闭着眼,毫无反应。
开明兽犹豫一会儿,伸爪轻轻拨开了他脸上缠绕在一起的乱发。
与此同时,他蓦的睁开了眼。
开明兽愣住了。
不是因为这双眸子太黑太寂,比这蛮芜之境的夜还要死气沉沉。
也不是因为他脸上密密麻麻时隐时现的暗红纹路比身上更加可怖。
而是因为他的五官,依稀给了它一种熟悉之感。
更因为……它从那双眼里看见了这个人的过去。
前魔域圣姑,姜漓之子。
这一身份所代表的含义在开明兽脑中明晰霎那,它的心开始狂跳起来,甚至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一声以表激动和欣慰。
它本以为,这个禁忌的血脉,或许也早已湮灭于那场混战中了。
没想到,没想到啊!
主人有后了!
……
开明兽的思绪回笼,看着眼前盘腿打坐魂魄出窍的小主人,长叹一声。
主人是有后了没错。
可是小主人不认这个爹啊。
不过这也怪不得小主人。
毕竟主人当初也没打算认小主人这个儿子,就连临终时也没提过一句。
可仔细想来,也不能都怪主人。
毕竟主人当初心悦的另有其人,是被魔域圣姑姜漓给算计了,才有了小主人,甚至因为这事儿恨极了她,更不可能接纳小主人了。
那么,都怪姜漓么?
可最后那场大战时,姜漓也是死在了主人手里……虽说也算姜漓故意而为之,但从结果来看,就是小主人他娘算计了他爹,他爹又杀了他娘,然后爹也战死了。
人死如灯灭,神魔魂飞魄散了也一样。
可没爹没娘身份尴尬的小主人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它之前粗粗窥探了眼,就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太惨了。
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说别的,光是那个新任魔尊搞出来的噬魔诅,隔一个月就要发作一次,那可是从小主人五岁起就下在他身上了!
噬魔诅在身的魔族无法修炼,因为不管修炼到什么程度,只要一发作,功力就会被吞噬完,转嫁到下诅之人身上。而且这寄生的玩意儿还会传染,发作时无人敢靠近。
要不是小主人这半神半魔的体质特殊,怕是早就被蚕食了个干净。
如今这般,死又死不了,却要每月都承受万蚁噬心,血肉焚烧般的痛苦,甚至连修为最低下的魔族都能踩上一脚。
开明兽是决计不能眼睁睁看着主人唯一的血脉被这样折磨的。
作为祥瑞之兽,诅咒之类的东西对它不起作用,它也不怕被沾染上,而且它还很凑巧地知道一些祛除的办法。
像这类恶诅,除了下诅之人能解开外,也是能够通过外力化解的,只是会麻烦一些。
直白来说,以善制恶,以净除秽。
只要能收集到足够纯粹的愿力,就能慢慢洗去附在魂魄上的诅咒。
正好,小主人拥有一半的顶级魔脉,可以自由出入这方境地,于是它就用自己的破空之力将他的魂魄送到凡间,与那些本会被淘汰的气运子做了交易。
小主人替他们改变命运,消除执念,以换取他们带有祥瑞之气的愿力。
然而令它头疼的是,前面好多次尝试都失败了。命运是改变了,执念也消除了,但是有着小主人芯儿的气运子还是被淘汰了。
因为小主人实在是太太太容易黑化了!
即使他在凡间没有自身记忆,且性格受原气运子影响,但只要被逼到某种地步,立马就会暴露本性。
最后收集来的愿力不仅没有祥瑞之气,反而全是煞气戾气,压根就不能用。
就在它快要放弃这一条路时,转机出现了。
上个世界的小主人居然成功收集到了愿力!
只是……魂魄脱离躯体的方式不太一样?
它和小主人结了契,只要小主人的魂魄一离开气运子的躯体,它就能感应到,然后打开那个世界的裂缝将小主人传回来。
在此之前,小主人的魂魄都是因为躯体自然死亡而脱离的。而上一次,小主人是因为情绪波动过于剧烈,导致魂魄不稳才脱离了躯体。
主魂回来了,却留下了一抹意识在那具躯体里。
这一次,不知道会怎样。
开明兽正想着,忽然就感应到了什么。
神情一肃,爪子在半空猛地划过,一道白光忽闪,盘腿而坐的人睫毛颤了颤,慢慢掀起了眼帘。
尽管开明兽已看过这张无遮掩的真容不知道多少遍,仍是要感叹一句:小主人在容貌上,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虽然主人不喜欢,可当初的姜漓是实打实的魔域第一美人。
若在凡间,小主人如今的模样差不多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五官有主人的影子,但整体还是像娘多一点。
怪不得之前要把自己搞得脏兮兮,毕竟没有自保之力,魔域变态又那么多。
“小主人,你这两次去凡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一次强行脱离还能说是巧合,那两次就肯定有问题。
玄衣少年摊开双手,掌心流溢出一缕金光,围着他绕了几圈后,没入魂魄中,魂魄散发的黑气便淡去了一些。
他抬眸看了开明兽一眼,眸色还是黑得令人心悸,声音却是无波无澜,还带着一丝喑哑,像这蛮荒里的风吹过黄沙,既干又涩,带着刺疼,毫无生机。
“既是交易,我没必要和你交代那么多。”
开明兽语塞。
这都多久了,小主人怎么还是对它这么冷淡。
那它一开始说交易,还不是因为他防备心太重,如果自己无条件帮忙他不会相信嘛,只好提了个交换条件,它帮他除诅,他除完诅就带它出蛮芜境。
“小主人,我只是担心——”
“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
开明兽:“……”
唉,小主人对主人真的是很讨厌呢。
一点都不想被提醒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可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小主人的名字。”
玄衣少年沉默。
良久,眼中闪过一丝晦涩,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
“九檀。”
“这是……”
像是知道开明兽要问什么,少年淡声道:“刚取的。”
开明兽:“……”
惨,真的惨,小主人这么多年了居然连个名字都没有!
怪不得它看到的过去里所有人都是用各种侮辱性的称呼叫他,从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
开明兽怜爱地看着他,“好的,小檀檀。”
九檀面无表情地瞅它一记,闭上眼。
“下个世界。”
“小檀檀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需要。”
“好吧。”
开明兽正要抬爪,九檀忽然又睁开眼。
盯着它那只尚且完好的左眼看了片刻,没头没脑地问道:“如今可还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开明兽怔了下,沉吟道:“应该没有,我被困在这五百年,外界大抵都以为我陨落了。”
“对你很了解的呢?”
“除了,咳,主人之外,大概就是掌管兽之一族的兽神?”
九檀垂眸,唇角扯了扯。
“呵……神。”
开明兽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很讨厌神吗?”对亲爹的厌恶已经上升到整个神域了吗?
九檀深黑眼底照不进一丝光亮。
“我不该讨厌吗?”
“小檀檀,其实……”开明兽忍不住为主人辩解,“主人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无情,知道你存在的时候,他也是犹豫过的,可他是战神,是神域众多神仙的表率,而神魔素来势不两立……”
“所以。”九檀打断了它的话,出口的声音带着穿皮进骨的冷嚣,“他是你们的神,不是我的。”
他非神非魔。
他神憎魔厌。
所谓慈悲为怀的神不会拯救他。
所谓荤素不忌的魔却会忌惮他。
一个个都要他消失。
可是,凭什么呢?
开明兽目光复杂,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九檀已然阖上了眼。
它低低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举起凌厉的爪子在半空反向划过。
九檀的魂魄转瞬便消失在那道黑色缝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