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比之前更为阴冷的气息从老国师身上奔涌而来,雪崩般冲进她体内。
破龙阵,若以血肉之躯为阵眼,化万阳为万阴,谓之……灭龙阵。
丫的这死妖道!
宁愿以自身作祭,魂飞魄散不得转生,都要拉着她和龙脉陪葬!
玄葳心一横,硬生生将那阴煞全数扛了下来,没有让一丝黑气流进潭中。
这样的疼痛,早已超过了肉体凡胎能承受的极限,即使她体质特殊也不顶用。
若是换个人来,早就爆体而亡了。
玄葳嘴边不断溢出鲜血,一串串落下,面白如纸,而眸色却深如浓墨。
手中一紧,那金光流动得更快了,与之同时加剧的是狂乱的黑气,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
终于,最后一点金光也回到了潭里。
她僵硬的五指一松,已然被阴煞夺去生机化为干尸的老国师就落在了地上。
玄葳毫无停顿地转过身来,两手相对,迅速交握,尾指分离,转过一圈,在空中结了个印,单手一推,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将潭心那缕试图冒头的光彻底压了回去。
风过,又止。
潭水恢复清澈平和。
花草重新舒展身体。
枫叶还是如火般的红。
月光下,白衣女子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缓缓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
从太白山北上至皇城,又南下至槐县,再到东赴阮州,一路上,芸芸众生,世间百态,顾行云看了个遍。
他时常觉得,人世多浮华喧闹,唯有那个人,是山巅最清冷的那抹冰雪。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冰雪只能好好地伫立于山巅,若是下了山,沾了这红尘,便总要消融的。
于是他一生,不能忘记那一夜。
那人从半山腰徐徐而下,白裙摇曳,步履翩跹,背着手,踩着月色银辉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唇角的笑还是淡淡的,他总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所以恍惚见着了从未见过的柔软。
她的肌肤向来是莹润清透的,可不知是不是月光太亮,使那剔透太过,竟真如冰雪般易碎了。
叫他碰也不敢碰。
只能收敛起所有的急色和满腹的忧惑,轻轻细细问一句:“你怎么样了?”
“我看看。”他说着就要去握她的手腕,刚搭上脉搏处就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玄葳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就和从前每一次那样,只是没有用手掩嘴,懒散道:“困了。”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到底将所有想问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她困的时候最没耐心了,他决定先带她回去,等她好好睡上一觉,再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以后,他再相信她,也不能放任她乱来了。
“要不要我背你?”
他想也不想地就这样问了,原以为玄葳不会答应。
没料到她垂眸似是思考了片刻,竟然微扬起唇抬头看着他,“行啊。”
……
她比他想象的还要轻。
“用手勾住我的脖子。”顾行云将背后的人往上拢了拢,温柔地叮嘱道,“实在撑不住就趴我肩上歇会儿吧。”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一双手攀住了他的肩,她的脑袋隔着手枕在他肩上。
似有若无的呼吸拂在他颈侧,然而他生不出半分旖旎心思。
因为他感觉得到,她是真的累了。
对……
她只是累了。
睡一觉就会好起来的。
之前他一发愁,她不就让他睡觉吗?
他都习惯她喊他吃饭睡觉了。
唉,她尽顾着他的身体,怎么都不会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呢。
夜里凉,出来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身体冻得都赶上冰块儿了。
回去要给她煮碗姜汤去去寒才好。
不过她好像不太喜欢姜的味道。
回想起来,她其实也不太喜欢带腥味儿的东西。
她从来没说过,也没表现出来,是他自己发现的。
所以每次他给士兵包扎的时候,就找个由头让她离远一些,省得她闻到血腥味不舒服。
不过这人,干起架来就顾不上这些了。
鼻尖传来隐隐约约的血腥气,一定是那老妖道身上的吧?
她啊,要么不动手,一动手比谁都狠。
男人都比不上。
还好她不打他。
不过,要是她愿意打一辈子,那也挺好的。
一辈子啊,那么长。
要是没有她……
他想都不能想。
“顾行云。”她唤他,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轻。
可他不会认错的。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在。”
“听我说。”
“……嗯。”
“国师……是祁青峰的父亲。这次战事,只是祁连城……为毁龙脉,窃国运,设的一个局……我已经,咳……把龙脉,封了回去……”
磕磕绊绊的声音,极力压抑的咳喘,叫顾行云心脏跟着一缩一缩地抽搐。
他眼眶不知何时已经通红,拼命咽下喉间呛人的酸涩,强自平静道:“嗯,小银很厉害。”
背上的人停歇片刻,继续道:“告诉赵羽……证据就在……那国师府中供奉的……塑像下面……剩下的……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嗯。”顾行云闭了闭眼,艰难出声,“我知道。”
“顾行云,咳,你的药……成功了吧?”
“成功了。”几个字,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我现在就带你回去看看,好不好?”
玄葳没有回答,只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你的愿望,应该都能实现了。”
……
“顾行云,怎么不走了?”
……
“顾行云,你是不是哭了?”
她攀在他肩上的双手逐渐无力地滑下去,露出了掩在袖中交错的血痕。
滚烫的泪珠就那样不间断地砸在她伤口上。
一大颗,一大颗的。
那样灼热的温度,比流血时带来的痛感还要强烈和震撼。
又哭了啊。
玄葳模模糊糊想着,这人上个世界是小可怜,这个世界都是谷主了,她也帮他实现愿望了,怎么就……又哭了呢?
为什么,她好像,不太想看到他哭呢?
不行了,太困了,没力气想了。
不止身体困,神魂也困。
“顾行云……我很困。”要睡一觉。
“别睡。”他偏头凑在她耳边叫她,无法遏制的泪水又凶又急,声音却轻柔得要命,“小银,别睡好不好?”
“唔……别吵。”
顾行云背着她僵直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胸前那两只手上还在不停滴落的鲜血,如烧红的铁水,一滴一滴绝望地烙进他心里,沸腾翻滚,铸成枷锁,是这辈子再也磨灭不掉的痛意。
撕心裂肺,无法呼吸。
而他一动都不敢动。
因为她说别吵。
他就真的,安安静静守着她醒来。
眼前一片模糊,脑海里却浮现很多画面,清晰如昨。
在雪山上,他第一次见到那双清澈灵动的黑眼珠。
在回春谷,她第一次跳到他肩上,长长的尾巴圈住他脖子不肯走。
在祁连城,她第一次化成人形,他问她还能不能变回去,她说啊……
除非她死了。
顾行云静立着,很久很久。
久到月光在他发上结了霜。
久到血迹在地上凝成了斑。
久到赶来的一队人弄不清状况,不敢问也不敢劝。
月亮都快要西沉了。
顾行云才僵硬地抬手,将脖子上圈着的那只毛绒绒的雪貂小心翼翼托下来,动作温柔得令人心悸。
他低头凝视着怀中再无温度的小家伙,好一会儿后,忽然轻轻扯了扯唇,像面对一个耍赖的孩子那样无奈又纵容。
“小骗子。”
一颗清泪无声无息划过鼻梁,在天光浮现的瞬间,没入雪白的软毛里,消失不见。
“天都亮了。”
“你怎么还不醒。”
“还要我相信你。”
“下辈子,我一定不要相信你了。”
如果有下辈子,你也一定不要下山来。
好好地待在山上。
记得啊,要很高,很高的山。
我就化作一场雪,降落在那里陪你。
永不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