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
赵国西南,蒲州槐县。
此县因盛栽槐树而得名,每逢盛夏之时,绿树成荫冠似伞,槐花吹落星如雨,美不胜收。
然今岁的槐县,不复往年欣荣繁茂。
烈日当头,天地如窑。
热曝万物,万物难逃。
县城外,农田被炙烤成赤铜色,沟渠里的水早就干得透透的。纵横交错的裂缝宛如地狱恶魔的触手,从看不见的深壑里蜿蜒桎梏,狠命挤压,誓要榨干人间最后一滴养分。
大片大片的庄稼焦涸死去,剩下几根半黄不绿的杂草苟延残喘。
城内,路边槐树叶子寥落泛黄,树皮开裂脱落,根部周围被深深挖下去一圈,裸露出根部,眼看就要枯萎。
道上尘土无风自扬,行人走兽皆无,家户门窗皆闭,空中飘散着某种尸腐的臭味。
俨然一座死城。
“如今还来做什么?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都要死绝了,你们还来做什么?”两日前,玄葳一行人赶到此处时,槐县县令喃喃着问道。
彼时的他身上官服凌乱起皱,发丝枯黄,皮肤干裂,唇瓣毫无血色,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即使赵羽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他也仍是一脸麻木,仿佛已经彻底绝望,早就不在乎什么上下尊卑。
“四个月了!已经四个月了!槐县没有下过一滴雨!”
去年末的雪灾,槐县损失不算重,可并非没有。州里的赈灾款迟迟未下来,最后他硬是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补上了空缺。
入春后,雨水比往年少得多,他出身农家,自然明白庄稼人的忧虑,便向知州上书请求减免当地赋税,以安民心,却被草草驳回。
眼看庄稼日渐萎靡,百姓不堪重负,他夜夜辗转,心头难安,一封封奏报石沉大海,一声声请命了无回音。
还是没等到。
没等到朝廷的指示,也没等到上天的甘霖。
只等到了夏至以后,大旱终起。
庄稼死去不过是个开始。
“整整一个月,井枯泉涸,溪里全是活活晒死的鱼虾,整个槐县找不到一处水源!那么多百姓,只能挖草根树皮,生饮兽血!都说人命如草芥,哈哈哈……”
县令忽然嘶哑着大笑起来,那笑里的悲愤却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如今连野草都活不下去了!都被薅光了!还要他们怎么活啊?啊?”
“要他们怎么活!”他通红了双眼,眼眶却干涩得厉害,根本流不出泪来,唯有字字泣血的控诉。
“三殿下啊,臣不过一芝麻小官,人微言轻,可这一月来见过的死人堆起来能叠成山了!”
“您可见过,七旬老汉为了给孙子留口水喝一头撞死,你可听过,妇人无法哺乳只能抱着重病的婴儿四处哭求,可哪里有水?庄稼汉子如今为了抢根草都能不要命地打起来,打死了人,他们……他们连人血都敢喝啊!”
他一边说一边退,最后扑通一声跪坐下去,嗓音无力得像灼烧后的灰烬。
“百姓求臣救救他们,可臣能如何?”
“便是离开此处,如今其他地方,又能好多少?”
“流民载道,饿殍盈野,天既罚之,何以为继?”
县令如魔怔般摇着头,似哭似笑,嘴里断断续续念着,“夫国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造孽,造孽啊……”
这般大不敬的话从他口中说出,赵羽却只是沉默。
三月前,他们一行人从赵国东南入境,一路北上至皇城。
沿途许多州县的境况比他们想象更糟糕。官吏贪墨,流民四窜,寻常百姓也被搅得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在第一个县城发现这种情况时,玄葳便问,朝廷的救济可是已发到那些官员手中了?
赵羽予以肯定。他虽在朝中无多少实权,对那些人的腌臜手段却是十分了解。
第一拨经手的大臣,不敢明目张胆地扣留,多是下发到各州县后,下面人贪了,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再收受“孝敬”,若是东窗事发,还能找只替罪羊。
上下官员沆瀣一气,互相包庇,久而久之,想要在明面上插手反而十分困难,因为这些人惯会做表面功夫打太极,做假账有一套,扯皮起来更是有一套。
若没有直接证据,无法连根拔起,只会打草惊蛇,收效也甚微。
玄葳没再说话。
然而第二日,大街小巷传闻,昨夜某县官家中失窃。
动静闹得极大,那官员差点将整个府邸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找到丢失的东西和盗窃者。
有好事者去打听,但怎么也打听不出来丢的是什么贵重物品。自作聪明的师爷出了个“悬赏”的主意,没想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某县官:废话!那东西是能放到明面儿上说的吗?那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可他怎么也想不通,那可是满满一个地下仓库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的?就算是有内鬼,也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搬空了啊!
更糟糕的是,他书房最隐秘的暗格里的东西也不见了!那里面可是放着他和知州往来的信件,还有一些不能见光的账本。
那县官愁白了头,生怕马上就有人要拿着那东西来威胁他,他设想了各种最坏的打算,却都没有发生。
直到第三日,县城中最大的医馆,忽然在各处发布招贴,大意是:东家近来有大喜之事,多年夙愿将成,为与佛还愿,特散财布施,明后两日将于百草轩无偿发放米面粮油布匹等物……
之后,每到一个有类似情况的州县,相同事件都会再次上演。
失窃的总是心里有鬼的官员。
但喜事将近的东家可能是医馆,酒楼,布庄,粮铺,甚至……青楼和赌坊。
老鸨和庄家:就,离了大谱了。
她/他应该在甩帕子/摇骰子,而不是在这裁布匹/割猪肉!谁知道他们东家抽的什么疯!
事情在民间传得越来越神乎其神,有人说夜里看见一个人美心善的白衣仙子越过他家墙头往县衙去了,有人说明明是两个身穿黑衣专门劫富济贫的大盗兄弟,还有人说那分明是活菩萨身边跟着两个善财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