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感受到熟悉的剑意，他眸子暗下来，表情像是风雨欲来，不过到底是梵音寺的大和尚，转眼，脸上的喜怒哀乐被尽数掩去，又换回那悲天悯人的高僧形象。
他怒叱一声：“九命，你还敢来？”
他语调不好，但身形却很诚实地躲开了剑招，连禅杖也没来得及拿。
院子里的竹叶哗哗作响，皆是因尹栖水未曾停歇的剑势。
别院外的街道有人路过，听那叶子呼啸声，以为要起大风，自己的发丝却不曾被吹动。暗道奇怪。
而后听兵戈交接声，顿时心生凉意。有修士靠近了，感受到门内的动静，俱退避三丈，好强的灵力波动！不待他们探查，一小丝剑意透过门缝传出，竟将道路给劈了个大坑。
有人见鬼般退后，有人又心生痒意，以为捡到宝的，大胆地上前去观摩那道剑招。刚靠近大坑边缘，一种毛骨悚然地感觉就涌上了心头。
好恨啊，恨自己资质平庸，不能登宗门天路；恨那对手强悍，被他死死压一头；恨初见仙子，为梦中情人，再见仙子，为尊者道侣；恨长生漫途，昔日旧友，苍颜白发......
他大骇，有修士在外面观摩的，正想等他的反应。
“喂，参透到什么了？”
那沉浸在遗憾和悔恨的修士踉跄起身，转过头，眼中的浑噩令人心惊。
问的修士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但那人并未发狂，只是静静离开了，像落寞的影子。
还有人抬头，眼中泛着泪花，“物是人非，又何必眷念！”大笑三声，也走了。但他却是华发返了青丝，鸡皮变得光滑。
竟然是，顿悟了！
这究竟是怎么玄妙的剑法？能令有志者颓唐，令迟暮者返青。
即便是见到有人的道心受到了动摇，但那极个别成功的例子还是让人蠢蠢欲动。
他们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一位又一位修士聚集在大坑旁，感悟尹栖水泄露出的些许剑意。
却无一人敢进去打扰，即便瓦砾纷飞，松柏已倒。
有人大笑着离开，大哭着甭哭，亦有觉得受了这一份机缘，守在门口，要等动静停下去道谢的。
不知道是真的心怀感激，还是为了更大的机缘。
有人叫这剑招灭情，有人叫魔剑，有人叫怅往生。
只有弥生一人知道，此剑名为，长遗恨。
风声渐渐停止，打斗声消失无踪，在又一刻钟后，终于有修士大着胆子劈开了门锁。
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
一股血腥味开始往外蔓延，让众人心中惊恐更深，直到门被完全打开。
地上有一方袈裟，袈裟上有染黑的血，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金色念珠，以及倒伏的松柏和竹叶。
有人拾起念珠，有人将叶片扬起，归于园圃中，在一人将断裂的大松树扛起时，一声“啊！”响彻了庭院。
刹那，所有人俱做出了防备的姿态，往声音来处小心地望去。
只见地面上，滚着一颗头颅。
他怒目圆睁，似乎是不敢置信，有见过的人认出了他。
“弥生大师！”
......
尹栖水走在山路上，鲜血顺着她的身体和剑一直下淌。
衡山玉的腹部也被捅了个大窟窿，面色更加苍白。
二人搭着走，尹栖水再顾不得其他，脑海里只回荡着弥生最后那句话。
“我不会是最后一个。”
难道还有人想杀她？可是为什么？是梵音寺的人要替他报仇？
遇到弥生一个疯子，已经让尹栖水够膈应的了。要是再来......要是再来，只能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不过还是太麻烦了，若真的一劳永逸，尹栖水就应该直接搬走，去一个人族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她做的到，因为她是九命。即便是九幽下的蚀骨黄泉，还是魔域地底的奔涌熔流，只有她想不想，没有她活不下去的地方。
可是，她舍不得。
自此体会了情之一味后，她便无法忍受从前一人的孤寂生命了。
韩老头很讨厌，死面瘫也是，可是她仍然不愿意走。
如果她再了解人族一些，或许就会知道，陪伴让一个人的分量，自此变得不同。
哪怕他有百般缺点，千种不好，但他在某人的生命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
两人都撑着一口气，最后见到韩老头时，放心地倒下去。
韩老头睁大了眼，竟连烧鸡都顾不得吃，从怀里掏出一颗灵药向衡山玉嘴里塞。
他伤的更重。
那灵药看起来十分不凡，纯白的质地，散发着金色的光晕，上面还有细密丹纹。
不像是丹药，倒像是什么艺术品，韩琦却完全不心疼，直到看见衡山玉吞咽下丹药，才放下心来。
不过片刻，衡山玉流出的血就迅速凝结，血肉开始生长。
一息，两息，三息后，已完全好转。
衡山玉银白的睫羽颤了颤，睁开眼，往身侧看去。
尹栖水还躺在那，只有这时候，她能够这么安静。
“救她。”衡山玉的声音清冷如碎玉。
“小水儿她还有四条命。”
“救她。”少年固执地开口。
“你忘了我们来这的目的了吗？”韩琦叹了一口气，看着少女，眼中是不能作伪的悲悯。但他仍然保持站立的姿态，没有任何动作。
衡山玉的面容霎时变得苍白，他死死握着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生机渐渐流逝的人。
“为师说过，叫你不要太过亲近她。你修的无情道，最不能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你倒好，跟着她下山，跟着她杀人，如今还想为师救她？”
韩琦蹙了蹙眉，看着自己徒弟从未有过的失控，哪怕也只一瞬，只有一点。
却还是让他心里烦躁，他的表情变得严肃，潋滟流光的眸子淡下来，“为师何曾不想救她。如果她不是九命，为师也想要一个小水儿这样活泼可爱的徒弟。
可惜，没有如果。而我们既然在这个位置，便有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小玉儿，你明白吗？”
衡山玉转过头，看向韩琦，矮小的老头，在月光下和那个肆意风流的师尊重合起来。
他的目光依旧是那么多情，像春水浮起的浪潮。
可凌冽的月光，照得人好冷，比他雪色的发，还要冻上三分。
“徒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