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沿着原路返回,无悲也无喜。
回程的路上他躺在驴车上,晃晃悠悠看着渐渐阴沉了脸色的天空,掏出了手机,和玉芬聊起了视频。虽然他的嗓子干巴巴的,但他有着很强烈的表达欲望,特别想说话。
大黑驴不紧不慢的走着老路,载着金海往家的方向前行。
到了建设村,金海想起自己答应柯连仁,要带着他到自己家住两天。
金海驱赶驴车,到了柯连仁家的门前 。那一场山洪刚好从柯连仁房子经过,四面墙冲走了三面 ,仅留一面断墙苟延残喘。
金海到了柯连仁家门前,看着仅剩的一块断墙上撑着几根长木头,上面盖着塑料布,干草,苞米杆 ,形成了一个帐篷,凌乱而破败,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住人的地方。
金海站在院外大声喊:“老哥哥,柯老哥,兄弟来看你了。”
喊了两声,柯连仁从帐篷钻了出来。看起来刚才正在睡觉,眼睛还有些睁不开,头上挂着几根毛草棍。
“金海啊,你这是要回去啊?”柯连仁揉着眼睛,走过来问道。
“对!我不是说了 ,回去时带你到我家里住几天吗!咱们这就走吧!”金海一伸手,做出个邀请的姿势。
柯连仁挠挠脑袋,掉了两个草棍,抖落一团灰尘,“上午听你说时,以为你是跟我假客气,我就没吱声。我现在哪都去不了,我得看家啊!”
一阵风来,天上阴云更盛。
金海抬头观看,一个豆大的雨珠正好落在额头上,冰凉。紧接着就听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毫无征兆的下起一阵雨来。
柯连仁拉着金海就进了那个窝棚避雨,掀开遮挡窝棚门的塑料布,两人钻了进去。
窝棚里空间不小,只是太过昏暗,金海刚刚进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里面什么也看不清。
两人干脆蹲在窝棚门口聊天,隔着两层塑料布,看着雨水冲撞着两层塑料布不断滑落,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噼里啪啦声响。
柯连仁忽然一笑说道:“这下雨天留过客,我没去你家,反而你得住在我家了。”
金海也觉得好笑,这下雨声转为均匀,打在塑料布上韵律单一,只有一个声调“啪、啪、啪”。隔着塑料布,隐约看到那头黑驴拉着驴车,一动不动的立在雨中。
金海蹲了一会儿,觉得双腿发麻。低头看看,青砖地面被打扫的挺干净,索性就坐在地上。
两人一时之间没有话题,就各自沉默,有雨声相伴,倒不显尴尬。
天本来也没黑,塑料布半透明将天光透了过来,金海眼睛渐渐适应了窝棚里的昏暗,开始打量窝棚之内。
窝棚占了半间屋子大小。靠门口是一个煤炉,一口锅,一个木盆,六七个碗,再往里是一张木床,木床上铺得乱七八糟,有被褥,有干草。再往里因为太暗,有些看不清,隐约有几个人坐在里面 。
金海心中好奇,眯着眼睛细看,终于看明白窝棚里面是三大一小四个纸人,端端正正的坐在板凳上。
金海只觉得头皮发麻,头发根儿全都立起来了。他抬头看柯连仁,柯连仁也在神色莫名的看着他。
突然柯连仁大笑了两声,露出发黄的牙齿,“咋了兄弟,不认识里面那几个人了?那不是你嫂子、侄子、侄媳妇吗?还有我的大孙子!”
……
柯连仁名字没起错,是真正的可怜人。
柯连仁有点文化,钢笔字写得极好,在村子里当会计。
一个儿子考上了大学,在县农业局,前途光明。儿媳妇长得漂亮,也是公务员。小孙子八岁,是全家的宝贝疙瘩。
悲剧发生在去年夏天,小孙子放暑假,儿子儿媳就一起把孩子送了回来。谁知恰逢天降大雨,柯连仁的儿子儿媳就都住了下来。
大雨一连三天,小孙子在家憋的五脊六兽真难受,柯连仁打着雨伞抱着孙子去村长家玩。会计和村长的关系还用说吗,两家地一起种,钱一起挣,连新房子都是一起盖的。
柯连仁带着孙子正在村长家里玩,忽听得轰隆一声响,紧接着有人叫:“山洪来啦,快跑啊!”
柯连仁连忙出门看,见一道山洪从山上翻滚而下,正对着自家房子冲了过来。想到老婆、儿子、儿媳还在屋里,柯连仁疯了似的一边高喊着老婆儿子的名字,一边往家里冲。
山洪来势何其凶猛,转瞬即至,房挡房倒,墙挡墙塌。眼见得一间间房屋如积木般被推倒,眼见得柯连仁新起的五间大瓦房只剩一面墙。
柯连仁呼天抢地往前扑,被村民们硬生生拉住,之后竟然昏迷过去。村长带着家人,带着一众村民,抬着柯连仁上山躲避洪灾。
不知过了多久,柯连仁才悠悠转醒,想到失落在山洪中的老婆、儿子、儿媳,他心如刀绞。对了还有孙子,孙子呢?
开始找孙子。问村长,村长懵;问村长媳妇,村长媳妇懵;问谁谁懵。当时大家只顾着逃命,只顾着自己家人,只顾着亲人,只顾着熟人,谁也没注意到柯连仁的小孙子。
柯连仁疯了似的下山去找,哪里找的到!
直到两天后雨停,洪水平息,柯连仁家人的尸体才陆续被找到。柯连仁小孙子的尸体是在清水河下游七十里处被发现,发现时神色惊恐,嘴巴半张,似乎再喊“爷爷救命!”。
……
金海觉得窝棚的地太过冰凉,重新蹲了起来,
柯连仁还在问金海,声音阴恻恻的,“兄弟,看到你嫂子,侄子,侄媳妇也不打招呼吗?没听见我小孙子在喊你二爷爷呢吗?”
金海觉得窝棚里温度骤降,他用眼睛余光扫了下窝棚深处的几个纸人,几个纸人坐在椅子上面朝外面,脸上涂朱,嘴唇通红,眉毛粗重,瞳孔漆黑,显得无比阴森怪异。
金海心下有些害怕,但脸上不露半分,他盯着柯连仁阴晴不定的脸,摸了摸鼻子,也没回答柯连仁的问题,反问柯连仁,“老哥,你知道我的生平经历吗?”
“知道啊,你年少学道,青年当兵,转业回乡种地,贩卖过山货,做过些不大不小的生意。”
“那你可知我和谁人学道?”
“玉皇山上李老道呗,早听你说过八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