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桓温请入朝献俘之奏表送入都中,相王司马昱大惊,立召侍中、右卫将军王坦之与司徒左长史谢安等商议对策。王谢皆道不可使桓温入朝,可以“江北防虏事重,须大司马亲主持,献俘事不须大司马亲行,可遣桓江州来”相推拒。相王便按王谢所言,命人草诏,婉言谢绝桓温入朝,只许桓冲入都献俘。
诏使至广陵,求见桓大司马,出见者却是桓冲。桓冲道:“天使晚至矣!大司马昨日,已率大军渡江返姑孰哉!”
诏使大惊,道:“大司马何以——不待圣旨,便……”
桓冲道:“天使有所不知,江北荒残,广陵非大军久居之地。大司马不得已,乃率以南渡,将归姑孰以就食也!俘囚亦在大军中。冲今受命在此,欲领旨入都,亦不可也。”
诏使心中叫苦,餐饭毕,不待再作休息,便不顾傍晚江上风浪起,执意欲乘夜返都。桓冲好言相劝不住,便命人乘船护送。
诏使归报,相王与王坦之、尚书仆射王彪之等,一齐大惊。谢安却道:“大司马骤然南渡,必有后动!当镇之以静,以观后效。”
王彪之颔首称是,又道:“此桓温故态复萌也!昔王扬州主持北伐,姚襄反叛,桓败之于伊水,收复旧都,便遣荆州兵东下,扬言迎朝廷还都,朝廷乃不得已而进其位为大司马!翌年旧都复失陷于慕容恪,桓便扬帆东下至姑孰,声言问执政罪,请北伐兵粮,示以威吓——若朝廷不依其意,彼便效王敦麾师以攻都城!相王乃不得不以亲笔信卑词示弱,乃暂使其西归!殷浩之败,其又故伎重施!今既有诏旨允桓江州入都献俘,而俘囚已过江,温既南渡,恐其东来不可免!亦安石之意,惟镇之以静,以观后效!然朝不可无措置,使温以为执政已然丧胆!须急命诏使赴姑孰,使其知朝中已有备。”
谢安道:“王尚书此言甚是!”
司马昱便又立命人草就诏书,复遣一批诏使,命连夜送往姑孰。诏书道:“朕问社稷柱石大司马安:朕初闻大司马有入朝献俘之请,不胜欣喜!然王师新胜叛逆袁真,将士疲惫,朕恐白虏乘隙,自彭城南下渡淮,兵危广陵,若大司马不在广陵主持,恐军中以去岁小失利于白虏,而生胆怯,使广陵有彭城累卵之危。朕尤恐夏水已涨,大江风涛迅疾,不欲大司马舟中颠簸受苦也,乃不允大司马入朝。不意大司马公忠体国,以袁真反逆,实忧朕心,乃不待诏使赴广陵代朕慰劳,已不顾风浪,率大军携俘囚渡江赴姑孰矣!执政想大司马,或必欲躬亲送俘入都。朕则曰大司马必是以姑孰大营拱卫京邑,系都下之重,大司马乃仓促南渡以备不虞,则大司马或遣平袁逆将入都献俘,以明正典刑,昭告万国。朕渺渺之身,托宗庙之灵,亦何其幸哉!大司马亲临或遣将东来日,不妨先遣使赐告执政,俾执政遣使相迎,勿使朝廷失宜也。钦此。”
二
又一批诏使舟行西上,方在江上一夜,过与石头城隔水道之蔡洲不百里,便遇一队楼船巨舰,载军东下。诏使惊疑不定,将尽过舰队而西,终于忍耐不住,便命操舟人将船靠拢最近楼船,仰呼相询。
那船上人道:“汝是何人?此桓大司马东下入朝也!”诏使大惊,便请船上告大司马,道诏使请见。
很快,桓温自中军舰舱走出,于船尾甲板上向小舟中诏使招呼道:“天使!天使劳苦!桓温在此。”
诏使便命操舟人调转船头,来到桓温坐舰一侧,仰头向桓温拱手道:“大司马在上!老奴奉主上之命,携圣旨赴姑孰以慰劳阁下!不意大司马已东下至此……”
桓温哈哈大笑,道:“天使劳苦!温既平袁真,便思入朝献俘,俾主上献祭宗庙,享宗庙之灵!故不遑宁处,方渡江归至姑孰,喘息未定,便扬帆东下,不意在此偶遇天使!亦免天使西上姑孰劳苦矣!”
诏使便呈上圣旨。桓温命人以篮子将圣旨吊上其坐舰,读了一通,复命人悬下一大篮子,俯身向诏使道:“天使劳苦!不妨——便乘此吊篮上寡人小舰,俾寡人温酒相慰劳!”
诏使不意桓温出此,目瞪口呆,不欲如货物般入篮子受辱,乃拱手道:“桓公盛情,老奴心领!惟老奴衔命主上而来,今既已宣旨,老奴当即返都,不遑与桓公酬酢也!”于是诏使在下于小舟中,桓温在上于巨舰上,双方拱手作别。
三
朝中得知桓温已东来,俱各大惊。相王惶恐不安,乃至欲乘船西上亲迎。谢安道:“相王不可!今大司马既已东下,有楼船巨舰十余艘,自须驻兵处!相王当率我等,亲迎于石头城,引大司马率其众入驻石头城。大司马与其众同居石头城必心安,便当不即请入朝,朝廷乃得喘息。”
诸大臣皆言有理。相王拊掌道:“安石高见,高见!”便转向众人道:“大司马即日便当至石头城下!明日——便劳诸位,与昱同赴石头城,以待桓公!”
翌晨朝罢,相王便率文武百官齐赴石头城,以待桓温之来。至第三日,桓温荆州水师舰队,才姗姗而至石头城下,候望者自早已报入城中。桓温料诏使返报,相王以下,必将惊恐万状,乃命缓行,是以来迟。
司马昱闻报,立率文武百官出至石头城下码头,拱手相迎。桓温命舰队靠岸,于中军舰上向众人一一拱手,指指点点,开怀大笑。
终于下得舰来,桓温大步流星,上前伸双手拉司马昱手叹息道:“相王!温此番北伐失利,袁真反叛,几丧身枋头,不能复与相王相见也!”
司马昱与桓温已十年未见,亦叹息道:“桓公劳苦!此番袁真以豫州叛,寿春近在淮南,若袁袭取合肥,自巢湖入濡须水,便可直入长江,顺流东下,则京邑危矣!若非桓公临危受命,平此巨逆,今日昱其为虏乎!”
桓温道:“以袁真为豫刺,实寡人推荐之失!若荐安石出镇寿春,焉得有此?”说着,桓温看向拱手一边的谢安。
谢安道:“桓公过赏!臣弟万昔为豫刺、镇西将军,受命与庾小荆州北伐许、洛,乃丧师辱国,身亦废为庶人!安才不如弟,岂堪豫刺之授!”
桓温笑道:“万石亦非无才,不知兵耳!安石之才,远在令弟之上,又岂是一豫刺可当!安石安石,卿实廊庙之材也,奈何过谦!”
谢安道:“桓公过奖!臣实不敢当。”
桓温又转向王坦之道:“文度!一向可好?”
王坦之虽亦桓温幕府旧人,然其入都任京职后,一向力主排抑桓氏,为桓温所知,其亦风闻桓温在西,往往切齿而道,“必欲食王之肉,寝王之皮!”此刻桓温出言问好,王坦之好不尴尬,拱手嗫嚅道:“托桓公之福,坦之一向——一向贱体安康,贱体安康!……”
桓温哈哈大笑,道:“文度!令尊在日,以温为兵,不肯使文度子与温女联姻!今令尊已往生极乐,当不理会人间俗事!不知温今日,可与文度作缘否?”
王坦之嗫嗫嚅嚅,不能作答。司马昱连忙打圆场:“文度!此天大好事也,别家求都求不来!奈何卿如花轿前新妇,羞赧若斯?”
王坦之拱手道:“相王取笑!”又转向桓温,拱手道:“臣非不愿!实犬子忱、国宝,皆已婚配,惟小儿愉,年幼材劣,恐不能当桓公令爱!”
桓温大笑,道:“文度文度!寡人属意者,正是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