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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得麟儿陈氏喜庆 追往事萧沈艰难(乙)(1 / 1)


晋穆帝永和八年秋,鲜卑慕容部所建燕国南征主帅慕容恪于中山魏昌廉台村,以具装马骑兵击擒冉闵,燕军旋即围攻冉闵的都城邺城,久围而破之,冉闵之子冉智被俘。十六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建立于中原的汉人国家——冉魏,亡。

邺城被围时,以粮尽援绝,而冉智年幼,其相蒋干为之做主,遣使许诺以传国玺为报偿,请得东晋镇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尚之援。谢尚以谯郡流民帅戴逯率部驰援,却命其屯于黄河之上不进,授以方略诓骗蒋干,须先得传国玺,乃可使晋廷发兵与粮赴援。蒋干不得已,乃向冉智请得传国玺予之。晋援自不至,邺城不久即不得已而降,冉魏遂亡。河北全境遂由汉人冉氏之手,继羯人石勒之后,再度失陷于另一胡族鲜卑慕容氏。东晋坐观成败,却趁人之危,从冉智手中骗得传国玺,好歹让江左晋帝,结束了被北方讥嘲为白板天子之历史。

本受晋封为燕王的燕主慕容儁,即自蓟城迁都邺而称帝,封四弟慕容恪为太原王,五弟慕容垂为吴王,八弟慕容德为范阳王。翌年,永和九年春,慕容恪遂率其常胜之师,进向晋朝旧都洛阳。

东晋洛阳守将为河南太守、冠军将军陈祐,即陈喆高祖父,本在荆州为将,受命于上年取洛阳时尚是征西大将军,如今已官拜大司马、都督中外的桓温守城,闻讯惶急,求援于桓,却如泥牛入海,回音绝无。不得已,陈祐乃上书朝廷请援。

朝中相王司马昱与其倚重的扬州刺史殷浩,皆以为旧都可弃,皆以为旧都在手,实是在桓温之手,只让桓以此要挟朝廷还都,还不如弃之。只不过旧都也是本朝曾经所都,若置之不理,名义上殊不好听,于是二人合计,乃使朝廷下诏求贤赴援洛阳。

吴兴沈氏是与同郡长城县的陈氏一样的江东大族,长城陈、吴兴沈、乌程丘三氏,并称为吴兴三姓,是与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会稽四姓虞魏孔贺一样的江东大族豪门。吴兴三姓中,乌程丘氏专出文人墨客。吴兴沈氏与长城陈氏二族,却是与东晋初年显赫一时的义兴周氏——周处与周勰、周玘、周札父子所属家族,同属江东武力豪族一类,而与江东士族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会稽四姓虞魏孔贺不同。

东晋首君晋元帝司马睿,本是西晋宗室旁支琅琊王,其父琅琊恭王司马觐,乃晋武帝司马炎族兄弟;其祖琅琊武王司马伷,乃司马懿之子、晋文王司马昭之弟。西晋首君为晋武帝,乃晋文王之子,故琅琊王乃西晋宗室旁支,非晋文王一脉,自不可登基为帝。

却说晋怀帝永嘉初,党附朝中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的琅琊王司马睿,以安东将军出镇广陵。不久,广陵所属治所在淮南寿春的扬州,便因都城所倚重为粮源的扬州度支转运使陈敏反叛,而全州大乱。

陈敏乃扬州本地庐江合肥人,出身大族,家族强盛,佃客众多,家兵以千数,有兄弟数人,皆有将才。晋武帝咸宁年间,陈敏受马隆事迹激励,亦欲乘时立功。武帝末年,孙吴已平,天下一统,京师洛阳四方辐辏,人口众多,而粮食每有短缺。陈敏便以尚书仓部令史上书,请赴淮南为朝廷筹粮,运东南地广人稀之扬州余粮,以济京师。朝廷许之,遂以陈敏为合肥度支,复任广陵度支,委以漕运重任。

陈敏知漕运不畅,咎在运河不通,甫赴任,便率朝廷所配运粮兵,复请得朝廷允许征集民夫,于合肥疏通巢湖与长江间航道,复于广陵疏通自长江至淮河南岸之淮阴、北到泗上彭城之中渎水,又于江东开练湖,疏浚自丹阳直达长江南岸京口的秦始皇始修之运河。一时南北漕运畅通,朝廷赖之。

至惠帝时,外戚专权,八王混战,陈敏既以扬州度支转运使之职,控制着粮道,便生出来野心,以琅琊王为安东将军新来镇守广陵,乃上书请回移合肥相避。主持朝政之东海王司马越,正忧广陵扼南北水路要冲,漕运长期为旧吴故地扬州人陈敏把持,恐其反叛,乃欣然许之。陈敏回到合肥,便以诸弟为将,命率家兵部曲与扬州运粮接济京师之运兵,攻庐江等江淮间郡皆下。

时匈奴刘渊已于并州平阳郡称汉王建国,八王之乱却仍如火如荼,并未因此内迁胡族已于隔黄河与都城洛阳相望之地建国,而休战止干戈。陈敏既驻足合肥,攻下了郡城即在合肥县之庐江郡,以北攻州城寿春受阻,便转而渡江,攻击孙吴故都建业。

琅琊王导茂弘,有识之士也,自昔在洛阳,便与琅琊王交好。琅琊王依附在朝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而盘踞河北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却以丞相身份遥控朝政,与东海王争权不休。司马越不忿,便怂恿晋惠帝亲征邺城,他自然以朝中执政身份随征指挥,琅琊王、王导亦随在军中。

本来皇帝亲征,司马颖衡以忠君名义,无从抵抗,惟束手请罪,待死而已,且朝廷军容齐整,声势浩大,成都王以为必不敌,遂与僚属议是否白衣出城请罪。丞相左长史卢志却道,“大王无私心,天下皆知!然主上受蔽于东海王,因此亲征大王。若坦然释兵面圣,必受制于人,而受东海王之害!不如拼死一搏,以观后效!且太妃年迈,大王孝子,岂忍阵前受缚,而贻太妃以忧乎?!”成都王以为然,遂命大将石越率军出战,迎击朝廷台军于黄河以南之荡阴。

荡阴之战,台军大败,惠帝御车亦受箭。惠帝惊惧,乃下车步走。大兵席卷,有人不识御袍,挥刀砍向惠帝。侍中嵇绍见状,立挡惠帝身前,血溅御袍而死。幸石越关注御车所在,堪堪接着惠帝。惠帝肥胖,不能骑马,石越军中无马车,便把惠帝救上辎重牛车,送至邺城。

成都王好不得意,暗自庆幸未降,与皇兄惠帝见礼后,见帝满身血污,便命人与更衣。更衣罢,惠帝却指换下御袍,嘱咐更衣人,“此嵇侍中血,勿浣去!”卢志闻言,出而悲叹,“谁言主上痴,‘此嵇侍中血’!嵇康之子嵇延祖,果然有乃父之风!”

朝廷军既败,东海王狼狈逃归封地东海,琅琊王、王导不及逃,双双被俘。成都王因其母不愿离邺,拒绝朝中大臣请他奉惠帝回都主事之请求,仍居邺城以丞相身份遥控朝政。朝中无人主持,公卿大臣便请东海王仍赴都以司空主事。东海王返洛,立命其弟并州刺史司马腾为冀州刺史,率军出井陉,与受旨自幽州治所蓟城出兵的平北将军王浚合兵一处,共攻邺城。

此番因王浚军中有段部鲜卑骑兵,成都王大败,狼狈奉惠帝与其母成都太妃逃往洛阳。鲜卑骑兵在繁华都会邺城烧杀抢掠,不仅抢物,亦抢人,城中女子不及逃亡,大抵被掳。

王浚初不制止,后以掳掠女子甚多,恐于己名声不利,且他到底出身一流士族名门太原王氏,其父王沈虽是出卖魏主曹髦的不忠之臣,毕竟也是儒学之士,其时华夷大防在士大夫中深入人心,他亦饱学,虽利用鲜卑,不忍太多华夏女子为胡奴,乃下令禁止掠人。鲜卑骑兵欲保全战利品,他们本属雇佣兵一类,向来亦不甚听命于作为雇主晋朝代表的平北将军王浚,但其首领段务尘亦强调了禁令之后,便不敢不听,又舍不得如花女子,最终将所掳八千汉人女子,通通推入了漳水之中,漳水为之不流!西晋末年至南渡后数十年间,北方中原持续大乱,而人民之涂炭,沦为屠杀对象,自此而始。

邺城被破之际,成都王奉惠帝与其母狼狈先逃,琅琊王与王导却陷在城中,一时未能逃出。王浚北归,为其兄操控朝廷由并州刺史改任冀州刺史的东嬴公司马腾入居邺城,坐实为冀州刺史,而将面临匈奴汉国严重威胁,人民或死或逃,甚至被司马腾掳掠至冀州出售的这样一个烂摊子的并州,交到了刘琨手上。刘琨只身赴任,州城晋阳孤危,不得已乃依靠鲜卑拓跋部大人拓跋猗卢,以抗衡本为并州匈奴左部帅的汉国主刘渊。

东海王却以其弟攻邺有功,授意人上表为之请封,于是东嬴公进爵为新蔡王。司马腾甚贪,知此前随惠帝亲征战败被俘的朝中贵人宗王侯伯,当尚有仍在城中未及逃出者,以为奇货可居,不但可以利用他们揭发成都王罪行,亦可换取赎金,于是下令贵人不得出城,命环绕邺城之漳水诸渡口严查。

王导虽袭其父子爵在身,毕竟名位未显无人识,不愁逃出,只急坏了琅琊王司马睿。王导想出一计,以商贾可自由出入邺城,畅通于渡口,而商贾身份甚贱,服饰与士大夫有别,贵人所不齿,故扮作商贾,自可逃出;惟琅琊王生长王府,未经世事,扮作商贾恐亦遭人怀疑,乃让扮作其仆,嘱其勿言语。二人乔装打扮,同行至渡。因禁令只针对贵人,守卒虽疑二人身份,但见王导忽然发怒,鞭笞其仆,骂以“若非汝迟迟,便不至天黑”之语,因白昼禁令较松,不一一盘问,守卒便失笑,信以为真,放了二人过河。

二人回到洛阳,自荡阴之战而后,可谓同生共死,感情愈加深厚,琅琊王此后,凡事皆与王导商量问计。成都王恐东海王不容,不敢入洛阳,奉惠帝与老母、二儿逃入关中,投靠了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恐河间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便又忙于讨伐长安。

其时洛阳四郊多垒,刘渊在平阳虎视眈眈,东莱汉人王弥与上党羯人石勒,亦各崛起为青州与河北之大势力,威胁朝廷与中原州郡。王导便劝琅琊王早做打算,离开洛阳到外地为官避难。王导为之筹划道,“大王祖父琅琊武王曾率军伐吴。虽龙骧将军王濬先至建业,孙皓颇识大体,不向已据石头城之王濬投降,而静待大王祖父渡江,乃递献表,肉袒出降。武王入建业城,秋毫无犯,颇得吴人之心。今中原动乱,胡马躁动,骎骎然南下,河淮板荡之日,为期不远!惟东南扬州安静,可求安东将军以避祸!”

琅琊王以为然,遂向东海王求安东将军。东海王亦欲扬州附己,遂允,琅琊王遂以安东将军出镇广陵。不久陈敏反,祸乱扬州江淮间,且渡江攻建业。建业乃诸葛亮所谓虎踞龙盘之地,孙权以之创业,而广陵地处江北,若胡马南下,则成背水,不可不思将来。王导便劝琅琊王移镇建业,以作保守江东之后图。琅琊王便上书请移镇。东海王亦忧陈敏若攻取建业,则成第二孙伯符,不可不防,遂操纵朝廷许其移镇。

琅琊王甫移镇建业,立足未稳,陈敏一弟陈彬已得历阳,进取姑孰,顺流而下,与陈敏共攻建业,声势浩大。建业本来守备空虚,安东将军府兵力寡弱,一时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王导自一过江,便着意结交江东人望吴郡顾荣、会稽贺循等,以作长久之计。顾荣曾在洛阳为官,本与王导相识,一来二去,也便熟络起来。闻二陈兄弟攻建业,顾荣亦忧惧,乃与时任扬州参军的周玘商议,希求义兴周氏出兵,匡扶安东将军所镇之建业。

周玘当即回乡,领了家兵部曲,赶往建业迎战陈彬。两军相遇于建业城南之白石,一场血战。义兴周氏家兵有保卫家乡之志,气势过人。陈彬不敌,乃回头渡江,寻其已先行渡江北遁之兄陈敏而去。周玘一战而胜,建业与江东人心乃安。

王导又以进讨陈敏与顾荣相商,于是由顾荣、贺循牵头,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与义兴周氏出兵,诸人与安东将军司马睿联名发布檄文,誓师讨伐陈敏。江东民军随即渡江,与朝廷荆、扬二州兵合击陈敏。陈敏不久败死,扬州底定。后义兴周氏又挫败继陈敏而起的石冰渡江攻石头城,及另一桩乱事,故称义兴周氏三定江南。

吴兴沈氏亦属义兴周氏一类。晋元帝晚年,倚重北来流民帅刘隗、郗鉴,及北来士族如刁协、周顗诸人,抗衡盘踞荆州的大将军王敦。王敦有意反叛,便笼络江东大族为援,先是征辟出身吴兴大族的钱凤为参军。钱凤有意立功,遂为王敦联络吴兴沈氏家主沈充作东援。

沈充时任钱唐令。宣城郡为都城建康西南门,境内多山,山中多山越人,若山中歉收,便往往下山进村乃至入城劫掠,远至建康所属丹阳郡,于是王敦上书,以沈充乃江东大族家主,家兵部曲甚众,若以之为宣城内史,则朝廷可不费一兵一卒,而宣城与丹阳二郡获安。朝廷正忧山越,遂允。

王敦却是有意以此窥吴兴沈氏实力。沈充骤由县令而为郡守,又惊又喜,剿抚山越格外卖力,不久二郡便无复山越之患。原来大批所谓山越人,其实并非蛮族,而是自汉末大乱之时起,陆续自江东郡县逃入山中保命的汉人百姓。沈充生长江东,出生时孙吴尚未亡,熟知旧吴掌故。故吴自大帝孙权时起,便常有山越之患,与孙吴相始终,惟大帝末年,诸葛恪以一手强兵围困,一手招安,允许山越人各自投降之后,便落籍为编户,既往不咎,因此颇有成效。沈充既知山越实情,遂如法炮制。不久,宣城山越人便大抵下山,不过却并未成为朝廷编户,而是成为了他家族吴兴沈氏的私属佃客。但山越也因此不复为患,朝廷对沈充假公济私亦不闻不问。王敦见其实力不弱,智计亦过于常人,大喜,复以其剿抚山越之功,举荐其为湘州刺史。

元帝之前将老耄之甘卓调离湘州,正欲任用得力之人以拊荆州之背,得王敦荐表,便立刻请求叔父谯王司马承为国分忧,远赴长沙任湘州刺史。司马承慨然应允,遂西上任职湘州。

元帝知朝廷实力难与王敦相抗,便向刘隗问计。刘隗之前已进言引用流民帅,得元帝允准。然流民部曲毕竟私属,不是朝廷之兵,而江东土地兼并,编户奇少,大多沦为了大族豪强之佃客,要想增加兵源,就必须夺豪强之佃客为朝廷之编户齐民,乃可以一方面增加朝廷租税,开辟财源,一方面增加兵源,充实朝廷台军。

时江东无论侨姓士族与吴姓即本土士族如吴郡四姓顾陆朱张等,因士族不纳租税,遂大肆买田,隐占失地人口,遂使编户成为其私属佃客。一般大族豪强虽无免税特权,但因佃客无地则不纳租税,且脱离了朝廷户籍,附籍于田主名下为其私属,可使佃客免纳口赋(人口税,基于有这个人就要纳一份税的赋税,有时甚重)、算赋(财产税),于是贫民与地主一拍即合,土地集中于地主名下,贫民乃至一般富庶人家,皆大批沦为佃客。编户原本因拥有土地而在籍,而附征的各种苛捐杂税,自然也一并不再缴纳。且田主往往就算不是士族,也是一方土豪,拥有权势,遇到如朝廷检括人口,即会伤及田主和佃客双方利益之事,田主便会袒护佃客,隐瞒其人,佃客也就乐得做佃客,结果就是中饱了作为田主的士族与大族豪强之私囊,使朝廷财源及兵源双双枯竭。元帝便再度接受刘隗进策,下诏检籍,清查人口,务必将豪强隐占之人口统统查出,重新编入户籍为朝廷编户齐民。一时江东无论侨姓与吴姓士族及大族豪强,大为愤怒,对朝廷怨恨不已。因此政策受损者,自然就有侨姓第一豪门琅琊王氏与江东本土豪门义兴周氏、吴兴沈氏等。

王敦懊恼,知沈充亦恼朝廷检籍清查人口使其大大受损,便以“谯王夺汝湘州”之言,挑唆沈充仇视元帝与晋室,并命钱凤稍稍透露其谋朝篡位之周密计划。沈充之前已得王敦保举其为湘州刺史许诺,至此自然仇恨元帝,又听得钱凤透露大将军将举大事,事成之日,从龙之臣自然不忧富贵,其本热衷功名利禄,便在宣城抓紧厉兵秣马,希图为王敦立功。

知沈充已有备,虽湘州已成后顾之忧,然湘州实力弱小,不及荆州远甚,不足忧。王敦便以女婿郭图领兵袭长沙,自率大军顺流东下,以元帝为奸人刘隗所蔽,检籍夺民佃客,使百姓嚣然、怨声载道为由,以“清君侧”为名,向朝廷兴师问罪。沈充得信,便率其家兵部曲及宣城郡兵,自西南攻击建康南面。

湘州城因长沙大族子弟虞悝兄弟一人为长史,一人为参军,辅佐刺史司马承,并率其家兵助守城池,而坚守良久。事前虞悝且为大局谋划,嘱托其曾任前湘州刺史甘卓僚属的好友为谯王使者赴梁州,说服了甘卓若王敦起事反叛朝廷,则湘州兵出巴陵,梁州兵出襄阳,两路拊荆州治所武昌之背,使王敦有后顾之忧。然至此甘卓虽出兵,却迟滞不前,停于汉口观望,使武昌并无受攻击之忧。王敦遂命留守武昌的其兄王含,速速增兵长沙,并命其族弟南郡太守王舒出兵。湘州城粮尽援绝,复因叛徒开西北角建湘门献城,而终沦陷。虞悝兄弟双双被俘,旋遭杀害。谯王逃入城外王舒军中,亦为王舒秘密沉江而死。

都城建康面临王敦大军自长江上,沈充率军自西南而南的两面进攻,晋廷左右支绌,疲于应付。受命守石头城的周札,见西军势大而胆裂,开门揖盗延敌,王敦便轻易率军进入了石头城。元帝见大势已去,便劝刘隗等逃亡,命诸军解兵。王敦不朝见天子,却以他苦心经营出来较之前历任荆州刺史时都更庞大强悍的荆州兵,驻扎在石头城观望形势。元帝无奈,只好以王敦为丞相,百官总己以听,自身沦为傀儡。

越年初春,元帝忧愤而死,太子即位,即晋明帝。明帝时年二十,自幼聪慧,又骑马习武,王敦甚忌惮之,便寻思将其废去,另立幼主。

时朝廷艰危,受制于王敦,故明帝登基之后,一时未举行柴燎告天的南郊祭天典礼。王敦以此为由,称明帝未曾柴燎告天,便仍是太子,尚非天子;又召集公卿群臣至石头城大会,道其在武昌,多闻太子不孝之事,故太子不宜立,当立先帝纯孝之子。

公卿皆以为不可,然不敢言。王敦疾言厉色,质问太子中庶子温峤道,“太真!君为东宫侍臣,太子为人如何,自是君所知,何妨道之众人!”

温峤道,“太子纯孝,且为人谦恭下士,当以古圣先贤作比,如何不堪继位?”

王敦冷笑,“如此!则太子既已御正殿,如何不见出大行皇帝灵柩于太极殿,命我率群臣临哭?”

温峤道,“太子纯孝,丧亲之痛,心摧气绝,今不进水米已三日!以鸡骨支床,病体难起,故未能命移大行皇帝柩,遑论下诏使群臣临哭!”

王敦无言,明帝之位乃安。

不日,王敦上书辞行,不等诏书答复,亦不赴都面圣,便扬帆西归,却未直上武昌,而是停于建康西门姑孰西南面之芜湖,以期交通武昌,而控制都城。明帝知其包藏祸心,便与皇后长兄中书监庾亮、侍中温峤等人日夜筹划对策,却苦于对王敦在芜湖情形知之甚少,不知如何防范。

晋明帝即位之年暮春一日,近午时分,芜湖城外来了数骑,皆巴賨马而行商打扮,下江口音。入城之后,数骑散往各处,片刻之后,复聚于城门外。为首者道,“尚未入城之际,我等旗亭饮水,颇言语错沓,复皆下江语,恐已为有心者瞩目!因此入城之际,便命君等速出!”

从者皆道,“如是则危矣!”

为首者道,“无妨!我已探知元凶病重,而驻军松懈,不足虑!惟做贼者心虚,恐已命人寻我等而来,当作计较!”

说毕,为首者走入路旁卖茶旗亭,招待诸人饮了一气,付账之后,又将手中一支七宝装饰的马鞭予卖茶老妪道,“老人家,我去之后,必有城中人来寻我!便请以此相示。”老人唯唯允诺。适一马下粪,为首者即命人以冷水浇之。

数人甫去未久,城门内大喧,丞相、大将军王敦不顾病体,居然跨马率数十骑而出。出城不见所欲踪迹,王敦亦渴甚,乃入旗亭。老妪见果有人来,不待相询,便以七宝马鞭示王敦。

王敦看罢诧异,道,“何人所予?”

老妪道,“一年少行商。”

王敦适才在府中昼寝,便觉心动,因此率人出城来看。闻老妪言,他心下又是一动,“此年少何等样貌?白面年少乎?有须乎?”

老妪思详良久,道,“年少,然面非白,黄皮子,而稍黧黑,黄须!鼻山高峻,眼窝深陷,似胡儿!”

王敦猛拍一下大腿,“此必黄须鲜卑儿!”

原来明帝之母荀氏乃代北人,昔日温峤衔命刘琨,自北来江东劝进,携来此女,献于时称晋王的元帝,后有宠,生太子,封为夫人。因代北华夷汉胡混居,故荀夫人亦有些许高鼻深目之状,是以明帝亦有些许高鼻深目,且似代北高原寒冷之地的人一般,黄皮而稍黧黑,须亦蜷曲而黄,故王敦谓之黄须鲜卑儿,正犹曹操以其子曹彰为“我之黄须鲜卑儿”。只不过曹操以曹彰似勇武之鲜卑为傲,王敦却是讥笑元帝不择华夷而临幸,乃至鲜卑儿为中国之君。

王敦环顾四周,见亭外地有马粪,便命人探之。探者回报,“已冷。”王敦把玩着七宝鞭,叹息道,“今日走脱黄须鲜卑儿,今年我等——恐死矣!”

王敦已身染重疾,以明帝亲自率人来探听虚实,知朝廷必已有备,惟不知己虚实耳,明帝亲身犯险,亦可知其从戎志向,与择日与己决战之态度。王敦为谋朝篡位,已准备良久,若非身染重疾,早前便欲以新知一事,乃昔日温峤为其府吏时,却为元帝作间谍为由,再次兴师向朝廷,兵发建康问罪。

温峤本籍太原郡,出身士族名门,其伯祖温羡,仕至司空,太原温氏遂为士族,惟其族中人丁寡少,仕宦者无多,故门第不及同郡之王氏。当晋愍帝为刘曜所俘,在江东建康之琅琊王闻讯,以天下无主乃称晋王之后不久,温峤衔命于其府主司空刘琨,自幽并之地南下至建康,奉上刘司空与幽州刺史段匹磾、冀州刺史丁绍等在北公卿与中原州郡大吏联名所上之劝进表文,表文以晋愍帝已遭屠各荼毒,大位空缺,请晋王为天下计,早登尊位。

原来那匈奴汉国的奠基人刘渊,虽父祖皆任并州匈奴左部帅,实际却非并州匈奴,而是上郡匈奴。并州匈奴,即东汉初年入居塞内之南匈奴。上郡匈奴,却是所谓休屠各胡,即汉武帝时由霍去病接引降汉,本居于河西走廊之浑邪王部与休屠王部之遗民。二部获武帝恩准入居北地、上郡之后,长期为汉廷守边防,亦不与其他民族无论羌汉通婚,遂作为匈奴右部之遗民,保持了高鼻深目、身长魁梧的形貌特征,与本就近塞居代北长城之外、面阔扁平而身材矮小的南匈奴,种族有所不同。刘渊即身材魁梧,且高鼻深目,与并州匈奴大众不同,惟南匈奴与西部匈奴昔日皆统属于冒顿单于,各自引以为同族,故彼此亦无隔阂。

东汉末年,曹彰以霍去病之姿,率军平了代北入塞乌桓之叛,顺便敲打了伙同作乱的并州匈奴,一时入塞异族震惧,不敢有乱心。曹彰凯旋邺城,被其父曹操喜称为“吾之黄须鲜卑儿”,曹彰遂有“邺下黄须儿”美名,乃彰显其勇武也。曹操为削弱并州匈奴,乃分其为前后左中右五部,并从上郡引入故休屠王部与浑邪王部之遗民与并州匈奴杂居,以此上郡匈奴之酋长,出任并州匈奴五部之帅,兼以此加强并州北境之边防,因为此时,代北即雁门关外的雁门郡、代郡平城一带,已受到长城外鲜卑拓跋部的很大压力。并州匈奴本是南匈奴,战斗力本不及身材高大的北匈奴人,到汉末入塞久矣,经济上与形貌上,皆已形同汉人,战斗力更是衰败,已不堪守卫边塞,曹操乃将上郡匈奴即故休屠王部与浑邪王部遗民迁至代北,用以捍卫长城,并使其酋长分统并州匈奴五部之众。为防出任并州匈奴五部各帅的上郡匈奴酋长坐大,曹操又使朝廷下旨,以汉人命官分任并州匈奴五部司马,以管理监视五部军事。上郡匈奴与并州匈奴渊源不同,故汉人知情者,乃称之为休屠各胡或屠各胡,亦直称屠各。

温峤既衔命刘琨,知恐一去不返,乃归太原别母。其母不愿其远行,恐一别成永诀,临别拉其衣袖,只是不松手。温峤大哭,泣道:“儿身既已许国,自不能长在亲侧,奉养慈母!今虽痛彻心肝,儿亦与母同,尚请阿母念儿,放儿走去江东!”不得已,温峤乃绝袖而去,千难万阻,遂至建康。(补记:世人皆知汉哀帝爱其男宠董贤,同寝,哀帝醒,而董压帝袖,未觉,哀帝不忍其因己欲起而早醒,乃割断袍袖而起,故后世以男同性恋者为有断袖之癖,此可谓尽人皆知。然温峤绝袖别母之典故,无疑更感人,恐知之者甚少,故不辞词费而录出。典出《世说新语》,《晋书·温峤传》中似乎也有,则乃《晋书》颇以《世说》内容入书之故,此典源头,自是在《世说》。)

晋元帝当日看罢劝进表,以愍帝继怀帝之后,复遭屠各荼毒,大哭失声,嚎啕不已,直呼苍天;复以群臣劝进为不义,声言必报二帝为屠各虐杀大仇,兵发平阳,犁庭扫穴,迎回二帝灵柩之后,乃议登基之事。温峤以为晋王将不日北伐,则与在北实孤立无援之刘琨,可合力扫平胡虏,光复中原,不禁感奋。

江东群臣既知愍帝已死,以司徒王导为首,纷纷劝进,终至全员联名,于宫门外长跪不起,坚请晋王登基。晋王司马睿推辞再三,乃登大位,是为晋元帝。温峤盼望的北伐,却迟迟没有下文。

温峤大失所望,又以为江东无人,形势危矣,乃登门拜访王导,欲知朝廷用心。王导欣然接见。

以温峤不满元帝自食其言,竟便登基,而北伐却无下文,王导道:“太真以为,汉末之时,是否真如魏武所言,‘天下无孤,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太真乃温峤表字,魏武即曹操。汉末乱世之中,曹操终结了北方中原之割据战乱,大有功于华夏,再造汉室江山,封为魏王,谥号为武,故称武王、魏武王。后其子魏文帝曹丕,复追尊曹操为帝,是为魏武帝。曹操既有大功勋劳于华夏,后世便通称之为魏武,以为媲美汉武即汉武帝。温峤熟知历史往事,听罢王导之言,立刻答道:“然也!汉末无魏武扫平群雄,真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王导又道:“使魏文帝不逼使汉献帝禅位,以曹丕之威望才具,可否长为周公,而以大汉名义羁縻孙、刘乎?”

温峤道:“不然!使曹丕不急登大位,则献帝犹居洛阳宫,曹丕以魏王仍居邺城耶?以丞相居洛阳耶?禅代虽近起曹丕,本朝世祖武皇帝效其尤,然上古尧舜亦有之,乃盛德之事。献帝之时,天下无汉久矣!自董卓废立,杀少帝而立献帝,汉朝已亡。赖魏武崛起,削平群雄,定鼎许昌,建号建安,乃延汉命二十余年!天下属魏,亦已久矣!且魏武一朝薨逝,天下大震,昔日所收编之青徐二州黄巾,尤其臧霸所领在洛者,竟闻讯击鼓,自都城走出,欲归故里!当此之时,曹丕若不急登大位,赏赐有功,以使无论钟繇之流士族,与彼臧霸之流土豪,皆为从龙之臣,裂土封疆,世袭罔替,以安其心,否则从魏武创业之人,尤其臧霸之流,必定轻于去就,则曹丕岂止不能以周公长辅汉室,便魏王与汉相,亦必不为孙权、刘备承认,况孙、刘本不承认魏武为王、为汉相乎!魏武尚不能使孙刘服膺,曹丕何人,既知无其父威望才具,又岂能居虚名而受实祸,长为汉相而不篡乎!”

王导欣然,乃道:“太真所言极是!真不愧为太原温太真,非俗士之比!今天下鼎沸,屠各刘聪割据河东平阳,而称汉王,若以传闻,则已称帝!彼蛮夷不足道,然南阳王虽兵败遁迹终南山中,上月已新据秦州上邽而称尊号!晋王乃愍帝左辅,自愍帝之在长安,晋王以左丞相节制陕东军事,全有江东,大有功于天下。故自愍帝蒙尘,便效太祖文皇帝称晋王,天下无有不服者,自是晋室正统。然南阳王自矜武帝之孙,不顾其无寸功于天下之实,竟悍然称帝,遂使天下失据,不知所从!故晋王不得已,非急登大位不可!”

温峤闻言叹息,乃道:“陛下北伐之心诚否?”

王导道:“如何不诚!近日祖士稚上表请北伐,陛下以江东新遭陈敏之乱,民物凋敝,疲惫不堪北伐而拒其请。仆已进言以祖为豫州刺史,祖不日便北渡,往镇寿春。”

温峤喜道:“如是甚好!仆愿为祖士稚北伐河北之向导!”

王导道:“那倒不急!祖尚无粮草甲胄,将士亦不足,故不日往镇寿春之后,恐年内难以北伐!须朝廷为之筹措粮草甲胄充足,乃可渡淮北伐。”

温峤出,谓人曰:“我本以为江东无人,今见管夷吾,可无忧矣!”

祖士稚即范阳祖逖,虽不久即率军渡淮,收复了河南失土,终顿兵魏武故里谯城,不得北渡黄河而光复河北!久之,以粮草不继,元帝复以广陵戴渊代为征西将军、豫州刺史,祖逖悲愤,吐血而卒。北伐军群龙无首,继祖逖领其众之其弟祖约,惟贪财耳,非将帅之才,于是河南光复郡县,即又复沦陷,祖约狼狈退守寿春。晋元帝时唯一北伐,遂告失败。

期间温峤一再上书元帝,请为祖逖参军,元帝以温峤为刘司空特使,不可使涉险,坚决不允,实爱温峤之才,欲其辅佐太子。后遂以太子立,擢温峤为太子中庶子。太子中庶子乃东宫显官,一向由一等高门子弟担任,于二等士族出身之温峤,可谓格外加恩。温峤也就断了上北伐前线之念,一心辅佐太子,期盼无进取心之元帝驾崩之后,可继续辅佐新君施行北伐。

元帝晚年,逼于琅琊王氏,朝中则司徒王导,藩镇则西部强藩荆州为大将军王敦握在手中,琅琊王氏权势蔽天,乃至民间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王导尚可,王敦则跋扈横行,时时让元帝愤懑不已。

当年元帝为安东将军,以江北乱移镇建康,倚赖江东豪族义兴周氏,甫平陈敏之乱,上游江荆二州,却同时亦有不平事。江州则刺史华轶,以元帝不过是安东将军,与己官阶相若,不顾彼时洛阳朝中,已有使元帝以安东将军持节都督扬、江、荆三州之命,不听元帝调遣,先是不与建康同心合力镇压陈敏,复拒绝出兵助平荆州流民之乱。

元帝不得已,乃上表朝廷征得同意,以荆州刺史王敦为江州刺史,命其率荆州兵攻打华轶于豫章。华轶文人,赖其曾祖华歆汉末曾官豫章太守,深得民心,华歆后且仕至太尉,天下知名,华轶因此得江州人拥戴,然毕竟文人不习武事,遂为王敦所败,江州一时平静。然荆州江南梁益二州流民之乱,却愈演愈烈。

流民由益州流民帅成都秀才杜弢统领,先是顺长江而下,出三峡入洞庭,复溯湘水而上,入渌水,攻占了荆州江南长沙郡之醴陵县,不久即攻陷长沙城,分兵四出,掠地武陵、安成等郡。武陵与荆州城江陵隔江相望,荆州全境大震。竹林七贤中长者山涛之子安南将军山简,镇守荆州北部重镇襄阳已数年,慕名士风流,镇日沉醉,不理政事,惟与其部将并州人葛强日日骑马赴岘山湖,言赴高阳酒池。如此这般,每至日暮乃归,山简以沉醉不堪乘马,体复肥壮,乃骑一健驴,自以为潇洒无匹,屡屡以马鞭策驴,顾谓葛强曰:“何如幽并游侠儿?”见者无不大笑。山简身为镇将,不以为忤,只以自身风流自赏,以为得名士放达之意。至此梁益二州流民军自江南入江北,流窜作战,攻城掠地,官军困守江陵与襄阳而已。

襄阳东南之竟陵郡,复有军户张昌,奉出身吴兴大族丘氏之郡中一县吏丘沈为主,起兵攻陷竟陵郡,一时荆州东境亦大乱。张昌以谶言有“牛继马后李代兴”之语,怂恿笃信天师道的丘沈自称李伯兴,乃老子四十一代孙,属牛,当继司马氏为帝,一时江淮间民众大受诳惑。大族豪强以时局动荡,兵戈屡兴,民不堪命,乃纷纷投入张昌军中。山简命将出师,一触即溃,不得已乃亲率军平乱。张昌又煽动竟陵蛮,言山安南此番来伐竟陵,当全征山中竟陵蛮为兵。竟陵蛮恐惧,乃纷纷投入张昌军中。山简名士耳,军戎之事一窍不通;张昌则出身军户,本是竟陵郡兵,通晓军事,山复刚愎自用,遂一败涂地,头颅亦落地。官军残部,乃退守襄阳。

王敦族弟王澄继任为荆州刺史,甫上任,即以招安之计,诱骗得江陵城外流民军一部投诚。民军降后,王澄却命官军将放下兵器的民军沉入长江,死者九千人。于是杜弢等所领未降之梁益二州流民军震怒,誓与官军势不两立,必作鱼死网破之斗。杜弢遂以本籍京兆杜陵,即出身京兆杜氏,诓骗荆州全境多有的出身关中大族如京兆杜氏、韦氏等的雍州流民帅加入,乃亲率民军,围攻州城江陵。

王澄兵败,眼见城将陷,恐落入民军手中遭报复,乃仓惶逃出江陵城,落魄东走至江夏,遂受元帝征召,将赴建康。乘舟路经豫章,王澄与任江州刺史之族兄王敦只一言不合,便为王敦所杀,令人才寡少之建康朝廷,又失一名士。王澄虽无才具,但却是一代名士,时其兄大名士王衍王夷甫,尚在洛阳朝中任太尉,将王澄收揽至建康,元帝便多一个与洛阳朝中有大关联之人。王敦看出元帝用意,便不顾琅琊王氏同宗之谊,半路截杀了王澄。

元帝无可奈何,不敢治王敦擅杀之罪。梁益二州流民军已大抵服膺杜弢,复有不少雍州流民帅加入,荆州全境已危如累卵。荆州东境竟陵郡张昌之乱,却向东蔓延出了荆州境界,延烧入扬州。庐江郡兵石冰响应张昌,复得陈敏残部,庐江郡又为乱兵所据。元帝手中无兵,困守江东一隅之地,眼看着石冰就要成为第二个陈敏,渡江攻击建康。

庐江浔阳人陶侃,字士行,虽自称本籍丹阳郡,与孙吴入晋为交州牧不改之陶璜同宗,实汉人亦不是,乃是江南土著的溪人(个人以为,溪人是如今的苗族,本来分布很广,从黔东、湘西一直到赣北,所在多有;后赣北之地汉人迁入甚多,造成居民汉化,于是赣北不复有苗族)。陶侃自幼丧父,浔阳陶氏又是寒门,其时西晋门阀贵族掌控占据高位,实乃出头无望。然陶母出身仕宦人家,颇有见识。陶侃弱冠之时,有豫章秀才陈逵,应京师公府征辟,泛舟赣水,顺流北上,路经浔阳。陶母一向通过其娘家关系,关注打听赣水上游江州郡县,是否有赴京之秀才孝廉,好拜托其在当地面见浔阳令,尤其自水路继续北上抵达庐江郡城合肥,面见太守时,为自己儿子延誉官府,以使陶侃为郡县瞩目,终有一日被察举为孝廉,虽以门第不敢奢望公府辟,但也就遂了心愿,好歹做个县吏,不枉其外祖家世代仕宦。

陶母听闻陈秀才正在浔阳县停留,居于官亭即官办逆旅之中,便立命陶侃往见,务必邀陈秀才与其在本地结识之浔阳名流至家中赴宴。陶侃虽自幼放牛,亦读史书,知英雄不问出处,且自幼习武,胆气过人,听闻母言,便独自赴官亭相请。

陈逵见一农家少年来相请赴家宴,不禁讶异,见他衣衫褴褛却气度不凡,暗暗称奇,便仔细观其状貌,与相书印证。这一观瞧不得了,原来陶侃生的浓眉大眼,颧骨高耸,方口阔颐,虎背熊腰,实在是不世出的良将之貌。陈逵不禁欢喜,庐江虽属扬州,浔阳县与其籍里豫章却是赣水相连,当时虽为晋武帝在位末年,灭吴统一天下未久,所谓太康盛世,然明眼人都看出盛世实隐藏危机,无论江东人之不服洛阳朝廷,还是西北氐羌、代北鲜卑,皆是肘腋之患,故实为用兵之时。陶侃虽出身寒微,若得为将,只怕江东周处之不若,直可为马隆流亚,如此人才,若得自身为之延誉郡县,使之得州里察举为孝廉而出仕,异日得遇良机,自当一飞冲天,岂不美哉!

陈逵想到这里,便当即领陶侃赴县府,拜见了浔阳令,当面极力称赞陶侃,言其为良将之材,前途不可限量。县令虽并非如陈逵深解相术之道,然自汉末《人物志》一书流行,世人大抵懂得一些看人的本事,见了陶侃状貌,县令亦啧啧称奇,赞为县中宝树,明年便荐其为本县孝廉。陈逵大喜。陶侃自然更是喜不自胜。县令向陈逵道:“我县尚有老秀才邓氏、老孝廉赖氏,皆在城中,君今日便可领陶家儿往访之,俾使君等明日,可同赴家宴于陶宅。”陈逵连连称是,遂领了陶侃,又拜见了浔阳城中一秀才一孝廉。

翌日晨,陶母便起忙碌,为将来访的三位贵客准备伙食。近午,陈逵与浔阳秀孝一齐到来,陈骑马,二本地人一人骑驴,一人乘骡,乘骡者体肥壮故也。三人将牲口拴在了草屋前的木桩上,孝廉看一眼屋后山势,啧啧称奇,低声与另二人道:“看此山走向与隆起之势,必出三公!”陈逵道:“哦?!我只道是良将之材,却不曾想陶家儿必仕至三公!”乃忍不住去看那屋后之山。

陈逵看了半晌,喃喃道:“龙跃天门,虎卧凤阙!可惜,二位请看,龙头颈部,有一缺口!否则……”浔阳孝廉忙掩陈逵之口,却大笑道:“妙哉妙哉!虽山有缺,犹当出折臂三公!我浔阳县要出一羊太傅喽!”言罢三人大笑。

陶母在屋内忙碌,却仔细听着屋外三人议论,听到这里,不禁心中狂喜。想羊太傅何人,泰山羊祜羊叔子也,直为大晋第一名人!陶母忍住狂喜,将在内室读书之陶侃唤出,母子一同出门,拜见了三位贵客。

三人也就与母子二人施礼。时当暮春,浔阳早热,陈逵道:“用膳不须屋中,此门外甚好!背靠匡庐山,面朝彭蠡泽,实使人心怀开畅!”

陶母正忧家贫,草屋之中甚是简陋,不堪招待贵宾,陈逵如是说,可谓照顾贫家颜面。陶母不禁感激,乃命陶侃将桌凳搬出,置于屋前草地。

孝廉却不待木凳,率先坐在茵茵绿草之上,笑道:“如此茵褥,岂不胜秃板凳!”陈逵与浔阳秀才便也坐下在草地上。

陶母出身仕宦人家,知当时名士风流作派,便不坚请上桌,只让陶侃跪着奉上酒食。三人目视陶侃,见他不卑不亢,言语得体,心中又是默默赞许。

此时拴着的三头牲口却开始叫唤,虽当暮春,但毕竟是贵客的坐骑,当然不能由陶侃牵着去放牧。然家中并无刍豆,陶母不禁大急,转头看向屋中南窗下,正有纳凉之土炕床榻,上有草席两卷。陶母便命陶侃将出,用铡刀铡碎了,放入家中喂猪用的食槽,以那两卷草席,喂饱了贵客的一马一驴一骡子。因草席上浸透人的汗液,三头牲口吃得很香,马儿甚至打起了响鼻,惹得三位秀孝大笑,母子自亦陪笑。陶母知草席有汗,不待牲口食尽,便命陶侃打来湖水饮马及驴骡。

陈逵到了合肥,便立刻拜见庐江太守,道贵郡浔阳陶侃如何人才出众,贵郡当出一三公云云。陈逵在江扬二州有名士之目,太守亦知晓其人,且陈已受京师公府征辟,前途不可限量,对其所言,自然不敢怠慢,当即敲定,明年举荐陶侃为扬州孝廉。

翌年,庐江郡果然向州里举荐陶侃为孝廉,太守与浔阳令联名举荐。刺史府命吏复核,吏归报曰:“庐江浔阳陶侃,自幼丧父,奉母至孝,可堪孝廉之举。”于是扬州刺史察举陶侃为孝廉,庐江郡随即以浔阳左近彭泽县吏员有缺,授陶侃官为彭泽主簿。

陶侃奉公守法,廉洁不贪,在彭泽主簿任上,自耕官田以充俸禄。彭泽民见之亲切,称之为自耕官,皆道:“自古惟有自耕农,如今乃见自耕官!若使主簿为县令,彭泽四民乐陶陶!”扬州刺史府下郡县采风谣者闻之,立录写上呈刺史。刺史看罢大喜,直道庐江郡与浔阳县所荐得人,立擢陶侃为彭泽令。

陶侃在主簿任上不过年半,便升为县令,庐江一郡之中,个个啧啧称奇。陶侃不骄不躁,仍耕官田以自给自足,公余不失贫农本色,下河捞些鱼虾以改善伙食。在彭泽令上三年,秋后大比,政绩为全郡第一。太守离任,上书刺史,举陶侃代为太守。刺史府命陶侃即刻往代。

陶侃将赴合肥,离家渐远,又不暇归家别母,便将在彭泽令任上最后一年积攒的干鱼虾一包,托府吏送至家中予母。陶母见干鱼虾大悲,掷之于地道:“古人不与民争利,乃至拔园葵,毁机杼,今吾儿下河捞取鱼虾,乃与民争利!此物虽非贪墨,府吏乃县府之吏、朝廷之吏,奈何差遣为私事!此物断不可收受!”

陶侃已赴合肥,自彭泽县府吏去信中闻讯,不禁叹息,“世人皆以陶士行廉,吾母方为真廉!”

翌年朝廷任命下达,陶侃遂为庐江太守。至王导为扬州刺史,陶侃已在庐江太守任上十年有几。

是年,石冰攻陷合肥,庐江郡城失守,全郡大部丧于贼手。陶侃率郡兵护送百姓,辗转渡江,归至浔阳家乡,才立住脚跟。扬州刺史府以合肥沦陷,陶侃虽力抗贼而不敌,遂率郡兵护百姓渡江至浔阳,使庐江失土不失民,有刘先主之风,通令全州嘉奖。

王敦正以江荆二州都督带江州刺史驻扎豫章,闻陶侃自合肥败退至浔阳而不失民,觉得其人当地土著,出身溪人而有政绩,得庐江郡民爱戴,乃是可用之才,于是上书元帝,请分庐江郡浔阳、柴桑、彭泽三县与豫章郡鄱阳等县,另立浔阳郡,即以扼长江入彭蠡泽之柴桑口所在柴桑县为郡治,以安庐江南渡遗民,以陶侃为太守。元帝上书朝廷,朝廷许之。

一时江州北境人心安定,民众不惧石冰渡江,王敦大喜,乃复上书,请以陶侃兼任江夏太守,以绥靖荆州东境。朝廷许之。陶侃遂率以故庐江郡兵与庐江郡江北遗民为主体的部曲,上船开赴夏口,任江夏、浔阳二郡太守,抵抗石冰西侵与张昌南下。

此时扬、江、荆三州皆传陶侃美名,以为刘先主在世,古名将不若。荆州刺史、镇南将军刘弘,闻陶侃移镇夏口,大喜过望,以亲笔信感谢江荆二州都督王敦。

自陶侃移镇夏口,石冰不复西侵,转而向东,却阻于大江,终于受困而亡。张昌本已率军登舟,将顺汉水直下江夏,闻陶侃在夏口,怅然若失,道:“石冰残贼无畏,尚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却何人,敢捋陶江夏虎须?”于是不敢南下,转而向东,却与石冰争起了江淮间地盘。陶侃率军顺江而下,追击张昌,大败张昌军于皖山。张昌仅以身免,率数骑胁丘沈逃入皖山,不日双双遭擒,丘沈、张昌之乱平。

王敦、刘弘双双大喜,刘弘苦于杜弢及雍州流民帅杜曾极难对付,且杜弢放弃长沙北上之后,长沙人王机趁机作乱,攻陷郡城,几欲据长沙称王。幸陶侃返旆夏口,偕刘弘麾下荆州水师直上巴陵,与杜弢所率舟师会战于浃口。杜弢大败,遂以之前久围荆州城江陵而不下,至此放弃江北,先是退守巴陵,又进一步南归,再次攻陷了长沙城,遂以荆州江南第一大郡长沙郡城临湘为根据,伺机进取武陵、安成、衡阳、湘东、桂阳、邵陵、零陵、始安诸郡,而长沙邻郡安成、衡阳、湘东三郡,又复为流民军所夺。

杜弢虽被压缩回江南,但梁益二州流民军声势仍不弱,且长沙一带,本其发迹之地,杜弢本是秀才,知书达礼,与张昌、石冰不同,在长沙甚有声望,当地呼为杜王。刘弘大公无私,先与江荆二州都督王敦合计,言当以讨灭杜弢重任,全付陶侃一人,即当以荆州江南之巴陵、长沙、安成、衡阳、湘东、桂阳、零陵、武陵、邵陵、始安等十郡,另立为湘州,以陶侃为刺史,兼督湘州诸郡军事,委以全权,使其可调遣湘州诸郡兵,乃可平乱。

王敦以为妙计,遂与刘弘联名上书,请朝廷准立湘州,以陶侃为刺史,予以全权,使其调动诸郡兵讨灭杜弢。朝廷许之,陶侃遂率其本部,兵发巴陵以东之浃口,进向巴陵。巴陵杜弢守军甚弱,弃城而走,南下投奔在长沙的杜王而去。陶侃取了巴陵城,遂以巴陵暂为湘州治所。

杜弢在长沙一去一回,中间虽然赶跑了作乱的长沙本土人王机,使王机被迫率军南下岭南,却又给陶侃平定乱事增添了后患。杜弢所率梁益二州流民军到底是客军,虽也劫富济贫,打击豪强,但流民军到底给长沙和湘州诸郡带来了兵乱。自梁益二州流民军复入湘,与官军长期对峙,旷日持久,使新立之湘州永无宁日。湘州民心因此,便渐渐改变,转向了声誉极佳的首任刺史——浔阳土著溪人陶士行。

陶侃于巴陵传檄湘州境内,号召湘州诸郡遣郡兵,与其所统州兵合围长沙。诸郡太守以州新立,本欲各自为政,只求自保,但以陶侃深孚众望,恐民心向陶背己,乃纷纷起兵响应。终于陶侃率州兵于约定之日自巴陵开拔,诸郡此前已先后发动,湘州州郡兵遂合围了长沙城。长沙大族虞、刘、吴、欧阳诸家家主闻讯,秘密会议,遂联合家兵,攻败城西北角新开小门之杜弢守军,将陶侃大军迎入长沙城。后湘州城临湘此新开小门,以此役乃湘州建立之役,号为建湘门。

陶侃入城,杜弢仓促出城,不得已乃归向醴陵。部曲散尽,醴陵城其部将复不纳,杜弢走投无路,便遁入安成山中,不日被擒,押解建康,斩于都市。

元帝惜杜弢之才,本欲不杀而用之。杜弢不屈,大言道:“汝不过琅琊王,有建康一城而已!我在长沙,坐拥数郡之地,人人呼为杜王!岂可为汝牛睿小儿所用!”

原来元帝并非其父琅琊恭王与夏侯王妃所生,而是王府牛姓小吏与夏侯王妃所生,故知情者呼之为牛睿。昔日元帝曾祖父司马懿以谶言有“牛继马后”之语,适魏武取荆州时降将牛金,随之平辽东公孙氏有功,回朝必受封赏,牛金其时年甫四十,前途不可限量,司马懿遂以他故为借口枉杀之,永除后患。不想牛金幼子寄养外家,逃过了灭门之灾,后入琅琊王府,以貌美得宠于夏侯王妃,遂生牛睿,亦可谓报应不爽。

杜弢当面呼元帝为牛睿,元帝大怒,遂命将杜弢枭首,悬头朱雀大桁以示众。

长沙乱平,湘州已无设立必要,王敦已有篡位野心,不欲清正廉明的陶侃据有湘州在其上游,于是上书请裁撤湘州,诸郡仍归荆州。朝廷许之。

无论朝野,皆以为新任荆州刺史,必是陶侃。不想任命下达,却是以王敦族弟王邃为荆刺。原来元帝受到王敦压力,不得已而许之。朝野大失望,皆为陶侃不平,且猜疑王敦有不臣之心。

陶侃立下大功,自不可能使之回任江夏太守。王敦为安抚陶侃,乃上表荐陶侃为广州刺史,言王机窜入岭南,一度攻陷广州城番禺,复西窜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交广二州皆受扰乱,惟陶士行可平,宜以陶为广刺,使平王机。

元帝许之。陶侃遂南下岭南为广刺,发兵讨王机,不日即平乱。陶侃不以失荆刺之位气馁,广州滨海而安定,州中无事,陶便每日晨搬二百砖块入官舍,暮复搬出。府吏不解这刺史陶使君何以如此,乃问究竟。陶侃道:“州中无事,我生来多力,莅州以来,已生二子!复有余力,不欲懈怠,乃搬砖耳!”一时传为美谈,时人皆以陶侃为老当益壮之典范。

元帝晚年,不堪大权旁落于琅琊王氏,乃重用刘隗,用其计,强征大族豪强僮客即佃客为兵,变豪强隐没之人口为朝廷军户,以增强朝廷武力,表面示人以防范后赵主石虎,且为北伐将来之计,实则部署于西府历阳及寿春,主为防范上游坐拥江荆二州之大将军王敦。王敦身为大族豪强,朝廷强征佃客为兵,已触犯其家族琅琊王氏之利益,且南渡诸士族,与江东本土豪族,皆隐没千数人口为佃客,因而大受损失,故皆恨元帝。惟大族中人出仕者多,各有利益,复限于君臣名义,不敢向朝廷发难而已。王敦看准此点,便扬言清君侧,并怂恿同样利益受损、出身吴兴大族之宣城内史沈充共同举兵。

元帝倚重的刘隗、戴渊皆兵败。奉命守石头城之义兴周札,因利益受损故,开门揖盗,将王敦大军放入石头城。沈充率军攻朱雀大桁,虽浮桥勉强守住,然充驻军南岸,使建康屏障尽失。元帝不得已,乃下令台军解兵,以期王敦息怒。王敦杀南北人望戴渊、周顗以立威,元帝不得已,乃以之为丞相,百官总己以听,自身沦为傀儡。

越年,元帝忧愤而卒,太子即位,是为晋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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