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夹缝间吐出的几缕落霞橙光被翠绿吞噬遮掩。天色将晚,丛林愈发黑暗,唯有燃于掌心的火焰堪堪照亮眼前的这条幽深小径。
以火光为圆心,一丈直径内被宋于渊照得明亮,连高处叶子垂挂着的水珠亦明澈莹然。
可柳云清却心不在焉,眼神飘忽,漫不经心地挽着宋于渊的胳膊。
忽的,脚下一空,一个踉跄,险些跪摔了下去,好再宋于渊留了心眼,眼疾手快将她接住。
柳云清撑着宋于渊的掌心稳定身姿,望向宋于渊的目光微敛,“渊渊儿,阮山宗也会不明缘由斩杀妖怪吗?”
她声音不高,咬字清晰,一字一词间无不诉说着她的忧惶。
宋于渊望着那双闪动流连的清眸,流露出难以名状地复杂之色,他反复斟酌措辞试图避免伤害到她。
他凝视着柳云清,不放过任何神情变动,字字委婉道:“妉妉,世间万事皂白难分。”
柳云清垂下眼眸,道理她又怎会不懂,于大多修仙者而言,完美解决请愿才是首要之事。
谁,会大动干戈去了解‘异类’动武的因呢。
她叹气抿唇,又问:“后山村的人今后又会如何对待小树呢。”
宋于渊语调平缓,像是早已历经风霜,习惯炎凉:“冷眼相待,或许多年以后会有人幡然醒悟。”
“……真是讽刺。”柳云清咬唇摇头。
“人心叵测,利益与道德冲突时,人总私心在偏向前者时,创造理由哄骗自己填补后者的空虚。”宋于渊眼底渐渐漫上一片寂冷,握着柳云清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他意有所指地苦笑,“圣者亦是如此。”
柳云清侧首转而注视着那张流露出苦涩又悲戚面容,正当迷茫时,那张面容逐渐晴朗,漆黑双眸映射出燃烧的火光,明亮又激昂。
他转首凝视她,目光刚毅坚韧:“可不必因此失望气馁,总会有人清醒并打破这层虚伪。”
“魏依依,她定是个例外。”宋于渊莞尔道。
柳云清不可置否地颔首:“还有姜维安。”
“……”
紧随二人身后的刘知越将二人无限感慨收入耳底,在他们情绪由阴转晴时,他这厢才开始陷入无尽的迷茫。
他,为什么会在这。
一炷香前。
在一道分叉口间,陆岸之追踪符直指右边,而相当清晰的鼠妖鲜血足迹又指左边。
一顿商讨,决定分道追踪。
彼时无需多言队伍自然而然就分了出来,独立于外的刘知越自然是想走哪,就和哪边一队。
可当刘知越脚步一抬正欲随陆岸之与李思桉朝右边走去时,冷不防地被宋于渊叫住。
“知越兄,还望你能与我们同行。”
这话听上去像是邀请,可无人能知刘知越当时被宋于渊投向他的那双布满寒霜的眼神给震住。
寒寥又可怖,仿佛已然陷入背水一战时盛起的肃杀气息。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果断弃暗投明,奔向宋于渊。
然而此时对于自己紧紧跟在这对夫妇后面听他们无限怅惘的这件事,刘知越表示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宋于渊当时要强行将他带走。
且不论他在爱情的火花中多碍眼,修炼还平平无奇,无非就多了个碍事的。
他不明白,但他没敢问,怕突兀出声扰了人暧昧的氛围。
“咦——”
忽然柳云清讶异出声,脚步顿住。
刘知越紧跟着停住脚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在纵横交错的盘根下,一片苔藓杂草。
“稀有药草?”宋于渊听似询问,目光坚定。
柳云清点头,逐步靠近那片生出药草之地。
“凡界竟能生出灵草。”她讶异的同时,又十分欣喜:“这边鲜少有人踏足,竟意外让它滋生发芽成长到如此程度。”
“应是与林中修道大能灵力四溢有干系。”宋于渊抬手小心地扶持着柳云清踏上磕绊的盘根。
他望向不远处肆意又张扬外溢的灵力,心中生出疑虑,困惑道:“难道他的灵力竟泛滥如此,可以完全不顾仍其外泄。”
宋于渊双眸微微眯起,若有所思,“还是说……”
“他无法控制。”宋于渊柳云清异口同声道。
宋于渊微怔,目光转向同样侧首向他投来目光的柳云清。一瞬愣神后,柳云清俏皮扬眉,二人对视相笑。
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柳云清毫不客气地往储物戒中塞着茵重草,嘴里嘟囔道:“怪不得,丛林里都快翻了天,也不见大能出手制止。”
“也不知是因何缘故困在此处。”宋于渊观察柳云清采得灵草的模样,模样子帮衬着摘采。
一根,未见柳云清开口制止。
一根又一根。
“渊渊儿晓得这茵重草的作用吗?”柳云清眼里泛着炙热的光,兴奋地望向宋于渊。
宋于渊缓缓摇头:“不明了。”
柳云清露出接近痴狂的神情,笑容得极为张扬,手上的动作加快几分,她轻喘着气。
“茵虫草,是极佳的续命灵草。即便灵力全无五脏六腑全全破裂也能再吊上一个时辰。据说很久很久之前也被称为驱咒眼。”
柳云清看着这片茵重草愈发激动。
“极为罕见极难培育,师尊也曾为此苦恼。真没想到,凡界这片土壤竟有如此造化。”
柳云清刻意克制自己,企图冷静。
可脸上仍然洋溢着笑容,眼底敬仰之意涌现,柳云清轻轻抚着这片土壤感慨道,“……自然真是神奇,不是吗。”
“茵虫草。”宋于渊低声念道,眼底越过的复杂之色霎眼间掩藏。
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凝视着她,别有深意地赞同道:“嗯。”
“他,坏,杀,救……”
突如而来的声音让柳云清按耐在土壤之上的手掌猛的缩回。她迷茫地,不可置信地眨眼,耳边却再度传来不清不楚磕磕绊绊的声音。
“坏,恶,可怕。”
柳云清眉头簇拥在一起,侧耳倾听,不知不觉间呢喃:“什么?”
柳云清疑惑的神情显露在脸上引起了宋于渊的注意,“怎么了?”
“你没听到吗?”
“什……”宋于渊的话被柳云清的嘘声打断,他噤声细察她阖眼倾听的模样。
“坏人,杀,逃。”
柳云清正专心复述着,却猛然被近在咫尺的一阵利风拂肩刮过,恰如电火行空,吹迷了她的眼睛。
青顶树叶被卷得沙沙作响,一股恶寒激得柳云清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得一片翠绿褐根,眼前人不见踪影。
她先是惊诧,随即迷茫地望向方才余光瞥见的一道渐行渐远的银光离去的方向。
“他要去哪?”柳云清睖睁困惑道。
原本双脚交叠足底抵着树根,抱胸倚靠着树干,半阖着眼颇为舒适的刘知越,将宋于渊风驰电掣间突刺出去的一幕收入眼底,彻底呆住。
直到柳云清的困惑才将他的魂喊了回来,他还怔着,缓了缓掌心生起火照亮视野才道:“我也不知啊。”
“也没见到阮山符呐……”刘知越手掌半弧安在眉上,踮脚半眯着眼眺望远方天空。
“那在此等等罢,待会儿便回来了。”
宋于渊虽然没有留下任何言语就自行离去,但柳云清想他如此匆忙定是有突发事件,才无法及时诉说。
柳云清坚信只要在原地等待,他很快就会回来。对于他的本领她很是放心,只是在他离去的片刻间耳边声音更加放肆尖锐,让本就无法完全明白其中深意的她愈发不耐烦。
刘知越见柳云清焦躁的摆手,以为柳云清心底不悦正生气着。
他想不能就让她独自烦闷着,连忙攀爬着到柳云清身边,学着采药草,安抚道:“没事没事,这片这么多呢,我们边采边等。”
柳云清看刘知越手中动作极快,不停地往乾坤袋里塞着,四目相对时还憨笑着。
她眨眼出声制止:“知越兄,你拿的是寻常的草,无甚作用。”
“……”刘知越的动作顿住。
“草药已经采完了。”柳云清补充道。
刘知越张口欲言又止,片刻将乾坤袋里的草药取出来,闷闷道:“……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听草木生灵的声音。”
“……”刘知越的动作再次一顿,望向柳云清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见她认真模样,默默地将困惑吞了下去。
草木生灵,草木生灵……
刘知越模着柳云清阖眼倾听的模样歪头,半响,他睁眼,除去飒飒作响树叶碰撞的声音,其他的他是一点没听到。
反而愈发专注愈觉着此地幽深阴暗,可怖得让他头皮发麻。
飒飒作响愈发猛烈,像是被狂风席卷。可现下别说是风,就连会跑的生物也没见着。
刘知越左右环视,讪讪开口:“云……”
柳云清组织完词汇,开口正巧打断了他:“好害怕,坏人,放火诛杀我们。”
“啥?”
柳云清睁眼,从容道:“草木生灵说的。他们还说要杀了那个坏人。”
柳云清话音尚未落下,眼前瞬间袭来一片黑暗。耳边传来刘知越双掌并在一起发出的声响,听见他在一旁低声念叨:“这火用来照明的照明的,我不会放火的,我是自然忠诚的守护者!”
柳云清没忍住,噗呲笑出声:“知越兄,你确实挺有趣的。”
眼睛适应了黑暗,柳云清看见刘知越的轮廓在那摆手,能想象出此时他一本正经又揣着小心思的模样。
“这草木生灵就是想自保,我们也不想伤害它们,这样透露善意,免得损耗灵力嘛。”
“话说回来,你怎么能听到他们说话,你别是故意吓我吧!”刘知越语调猛的提高。
柳云清微微侧首躲闪这高音贝的输出,她垂着眼眸,心事重重地捻着土壤,感受着颗粒从指尖逃脱,散落于地。
她猜,这或许与她的母亲,与她体内流着花妖的血脉有关。
现下她还不想将此事托盘而出,因而转移话题,故作不曾在意他的玩笑质问。
“也不知生灵说得是谁,我们一行人里,似乎无人用火威胁过他们。”柳云清拍了拍手将尘埃拍尽,起身掌心燃起火光。
四周瞬时被照亮,还没等刘知越看清,黑暗再度侵袭视野,这一明一暗让刘知越摸不着头脑,他昂头正欲要问,便听见柳云清小心谨慎的声音传来。
“回头看,前面是不是有亮光?”
刘知越顺着她所说的方向望去,双眸微眯聚焦,果真在交织缠绕的树干间,一盏灯火若隐若现。
“我们去瞧瞧。”
柳云清手中燃起的火光,映照出她那双闪烁着好奇探究的清眸。
“我觉得不行。”刘知越反对道,“且不说前方尚未探寻不知危险,况且于渊还没回来,我们俩……”
他的指尖在柳云清与自己间比划两下,满是嫌弃。
他瘪嘴摇头语重心长道:“太悬。”
“草木说前方是圣地,没有危险。”
“你别诓我。”刘知越满脸写着‘不信’,先前还听不顺畅,如今倒说得流畅了。
柳云清抿唇,望向那道看得不太清晰的灯火,思索片刻决心听从草木的指引。
“那我先去,你在此处待着,也正好等于渊回来。”
话音刚落,顾不得刘知越不情不愿的嚎叫,她撸起袖子动手攀坡。
刘知越焦灼地看着柳云清奋力攀着巨大盘根,一步借力踏上那条由树干缠绕而成的不算平坦,但说的上是平稳的道路。
眼见火光愈发遥远,刘知越原地小碎步连踏几下,面容布满焦愁慌张。
半响,仍是飞身追了上去。
他心中生着闷气,语气不悦对满面惊讶的柳云清道:“你知道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的。”
柳云清挑眉,想起初识时,孙子昂为冷嘲而讲得那个故事,猎人与野猪。
刘知越不恰恰是其中的主角吗。
彼时能为同伴拦下惩罚之人,今次亦不会眼睁睁看着柳云清独自走向未知的危险。
“是呢,讲义气的猎人。”柳云清莞尔,心底甚是温暖,忍不住调侃道。
换得刘知越摆手颇为得意又羞臊的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