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于渊再度捡起漩溟剑时,众人早已怨气连连,纷纷指责他不爱惜古剑,甚有人将目光投向惜剑如命的巍岚道尊,期望他能责罚这高傲之徒。
奈何杂乱的声音没有丝毫惊动入定的巍岚,再加之虚境道尊的威压让场面瞬间安静。
柳云清立于百昭身侧,时时刻刻关注宋于渊的她即刻感受到来自宋于渊坚定如炬的目光,他手中紧攥着半脸面具,越过人海,眼里似乎只容得下她的身影。
柳云清脚步焦灼,肢体越过百昭,余光瞄见百昭之时,骇然回神,侧首乞求道,“师尊……”
百昭笑容未敛,大气摆手道:“去吧去吧,顺便展示一下你近来修炼的成果。对了,灵力丹记得喂下去,那个效果极佳,是时候推翻固有印象了大小姐。”
沧海珊瑚簪下的珍珠摇晃,百昭嘴里的话尚未讲完,那道身影早已迫不及待地闯了出去,乘着念灵一往无前。
宋于渊早在柳云清身影微动之时就试图乘着漩溟去见她,他忽略身旁那些灌耳的斥责,站在漩溟之上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灵力所剩无几,无法御剑飞行。
无力又恐慌刹那间席卷他的意识。
为何,世间万物总是阻拦他。为何,不能让他顺遂一回。
“怎么又受伤了?”
熟悉带着嗔怪的声音近在耳畔,他缓缓抬眸,她已近在咫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紧绷的那根弦倏忽松弛,心却高悬。
“……灵冢的试炼。”宋于渊不知自己的声音是如何在喉间发出的,低哑得有些难听。他轻咳试图调整,紧张得将手中的面具攥得极紧,刚抬起又气馁地落下。
百昭皱着眉看这二人眉目传情,心中升起不悦,欲要通过玉牌斥责柳云清时,目光被宋于渊手中的面具所吸引。
如水晶般剔透,又似树脂般光嫩,整体如同麒麟,可凹凸镂空之间双眼眼侧像是绘成人面蛇身之兽,两兽嘴里各衔着一黑一白的精火,点在额间。
百昭不得不赞扬这从灵冢出来的半首面具的精美绝伦,可她又觉着有些眼熟,然而一时半会想不起是何许灵器。
宋于渊沉声道:“云清。”
柳云清应声挑眉,她看见宋于渊深深吸气,不等她疑惑,那张剔透面具赫然拦在视线当中。
柳云清看着眼前的面具不解,“嗯?这?”
通过面具的镂空她隐隐约约看见宋于渊嘴唇几次微张才发出声音,却意外的较先前低哑。
“戴上。”
她微不可查地蹙眉,心道怎么伤得如此重,声音不仅沉还隐约颤栗。偏生此时她忽然想起宋于渊在涪阳州画卷里给她穿衣时的固执模样。
柳云清抬眸见他瞳孔微敛眼睫微颤,心中又想或许她此时不戴,他便不愿意先疗伤。
她只好手指背在身后悄悄掐诀,双目轻阖,昂首道:“那你给我戴。”
左等右等,手中的法印已完成,可冰凉的触感迟迟未来,柳云清微微睁开一只眼试探,却见那面具仍停在原处未动。
她歪头眼神迷惑看向宋于渊,余光中瞧见众人惊叹的漩溟剑矗立在他的身侧,原本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抬起,途中应是被施了清洁术,血污消失殆尽,那只手沿着下颌徐徐抚上她的脸颊,触碰揉搓着耳尖,一触即离。
不待柳云清开口,他又将面具温柔地盖在她的脸上,指尖划过两鬓汇至额间,难舍难分。
宋于渊紧锁柳云清的双眸似被阴霾覆盖,阴郁又悲哀,他的目光慢慢滑过那张清丽面容,指尖脱离面具渐渐垂落,目光仍注视着那双迷茫的双目,嘴角咧起难看的苦笑,高悬的心悄悄落下却充满苦涩。
终是水月观音散,仍是独寂于深渊。
忽然,手被纳入柔弱之间,一股温暖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低眸看去,那双柔夷坚定而温软,紧紧将他粗鄙的手掌包裹。
“上回不是答应我了吗?要少受点伤。”
宋于渊像是被伤糊涂了般,一举一动让柳云清看不大懂,但她仍然记得将面具戴上后要为他疗伤,同时还得在鞭策他一番,总不能变强又变残罢。
宋于渊眉眼中透着疑虑又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你……”
柳云清觉着宋于渊的好似比方才眼睛亮了几分,就在这一晃神间,双手忽然被牢牢地纳入冰凉又潮湿的掌心。
宋于渊目光紧锁着她,似乎试图在这双温柔的眸子里看出一丝异样情愫,他抿了抿嘴,艰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有些糊涂,但还是倘然摇头,“没有呀。”
她看见宋于渊明显一怔,眼眶逐渐洇湿,他的声音像是梗在喉间,苦涩而喑哑:“还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茫然中柳云清的余光触及孤零零插在地面的漩溟剑,又感知了番脸上面具的触感,想起百昭喜滋滋低吼的那句赢了,并且一反常态毫不在意的让她来到他身前。
她醍醐灌顶,想通了为什么宋于渊反复要求灵冢之后,现在又是副苦尽甘来的模样,不得不说,此时他与她之间的阻碍确实一瞬之间减少不少。
她的双眼弯成月牙状,灿然仰首笑吟吟的,“乐意至极,荣幸之至。”
说着指尖摸向怀中的乾坤袋,低首去寻灵丹:“但现在首要的是疗伤……”
身前之人忽然靠近,尚在诧愕瞠目之时,话语猝尔堵在喉间,脑海霍地一片空白。全身的知觉像是不谋而合地汇聚,将抵在下巴的抚摩以及依在唇上的温软无限放大。
她望着近在咫尺轻阖的双目,感受到横放在下唇的手指微微向下摩挲,双唇轻而易举的分袂。像是终于得到了窥视已久的珍宝,贪婪地攫取,深情又炙热。
她才懂得甘之如饴是何意味,是她即便渐渐转过神来,深知高台有眼,草地有舌,也心甘情愿徐徐阖眼。双手更是情不自禁攀上脖颈依傍于此,摹效着笨拙地舐过唇肉越过贝齿,缱绻缠绵心荡神摇。
波光粼粼间,连发的致命术法直逼湖泊中央,悬岩石面骤然显出一道九宫格的阵法,两道术法耀眼夺目,仿佛要将湖泊中央那旖旎之景打破,将那二人吞噬殆尽。
光芒愈发耀眼,似乎顷刻间便能将二人化为灰烬。然,两道术法相融之时,从天而降阴阳两极急急镇压,遽然消失在尘雾间。
湖泊之上叫宋于渊施了术法,众人瞧不见里头发生了何事,但看得见三道术法的争斗,难以抑制的倒吸议论声细碎,纷纷悄悄地拿余光瞥看高台之上的长老。
“虚境你挡我是什么意思?”百昭不顾身上轻薄的裙摆,一脚踏在桌上忿然怒吼。
“过于危险。”虚境凝视轻声道。
“死不了!柳峥译的嘱托你没有忘记吧,”百昭双手环在胸前,目光扫了眼陆岸之道:“我看也不是不可能。”
虚境闻言侧首,观陆岸之面色凝重便知晓他心底焦迫,可那道阵法出手利落,丝毫不顾及同门情谊,他紧锁眉头出口凛然斥责道,“岸之,你怎能意气用事。”
陆岸之俯首认错,“是徒儿心急如焚一时不知轻重。”
“你离闭关不远,莫要让心绪影响你。”
“谨遵师命。”
“你就说这些?”百昭见这对师徒一来一往就是没讲到重点上,她对着陆岸之喊道:“你知不知你是柳峥译钦点的快婿。”
“……”
陆岸之睖睁原地,李思桉面容煞白,虚境浅浅叹气,唯有陈景暗自偷笑被假寐的巍岚白了一眼。
百昭指着堪堪终止将整个人挂在毛头小子身上像极腿软的柳云清道:“你二人相识……”
她掰着指头粗算,将十指挣开,怒形于色,“一百二十年余年,你竟比不过那小子区区一年?你别光长年龄不长心思啊!”
白舟听此挑眉,没忍住勾起一抹讥笑腹诽道,“竟好意思说别人。”
“师尊他们在说什么啊?”李思桉愁色更浓,眼底似有晶莹,她转头注视白舟,惴惴慎微,期望能获取心仪的答案。
白舟眯了眯眼,思桉道行比宋于渊低,自是瞧不见,更何况宋于渊借着古剑划下的结界,想必除了这高台之上,底下弟子皆是一头雾水。
白舟摩挲着安稳躺在中间的阮,神色怡然,“不必在意,你只需将它参透即可。”
“……嗯。”李思桉神色怏然顺口应答,视线默默越过白舟望向陆岸之,不难察觉那动人双眸下墨色的翻涌。
高台之上纷纷扰扰,清涟湖泊柔肠袅绕。
触及双腿的酥麻感好不容易褪去,柳云清撑起自己的身子,面对深情的潋滟眼眸,思绪却在片刻前像是从灵魂深处越出的那段不熟悉的记忆上萦绕,那是前世的记忆。
红绸,醺醉,十指相扣,还有床尾晃晃悠悠的七情树叶。
想起这段令人赧颜的记忆,她的目光不知放在何处,霎眼恍然发现面具仍在她的脸颊上,她掐着面具摘下捧上前,“面具……”
宋于渊目光炙热透亮,凝视着她,嘴角按耐不住笑容,嗓音尚未从那萦绕中脱身,因情动而意外磁性低沉,“给你。”
“你从灵冢里好不容易……”
他眼角满是愉悦,语气意味深长,“给你。”他顿了顿,又道:“帮我存着。”
柳云清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暧昧旖旎的话,胸腔内那块软肉猛烈跳动,耳根噌的一下烈红,她深喘了喘,还是将面具收入乾坤袋中。
柳云清目光所及腰间玉牌,只见它剧烈闪烁,随即一道难以遏制的怒吼从里头传来,尚有地动山摇之势,“柳云清你个白痴,闹够了没有!”
话音刚落,从旁猛然伸出一只手,将柳云清一瞬拉出百米之远。
柳云清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就被架着胳膊升天,讪讪侧目就看到百昭那张怒不可遏的脸,百昭怒瞪柳云清,“羞耻心都给你丢尽了?”
她吼完眉头紧蹙,别过脸啧声喃喃道:“这该死的熟悉的场景!”随即手指使劲戳着柳云清的额心,没好气道:“天赋是一点没得到,这方面倒是一模一样!”
“百昭道尊。”宋于渊紧跟其后作揖,看着柳云清使劲的挤眉弄眼微笑。
“真是长本事了,区区一个内门弟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下犯上!”百昭瞪着他,“真当我这个做师傅的是吃素的?”
“百昭道尊旷世无匹,于渊不敢。”
“油嘴滑舌,你就是这般诓骗我徒弟的?”百昭不屑与他多做逗留,带着柳云清要离去,离走前还故意回首膈应宋于渊:“灵器是好灵器,就是认错了主。”
可惜宋于渊没有给她想要的回应,神情淡然,谦逊颔首:“道尊说的是。”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那双眸下竭力隐藏仍不断溢出的欣喜深情,直直锁着未在柳云清身上挪开。
百昭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又看到这双眼睛,她由心而发:“烦!”
不再给这二人有情感传递的机会,明目张胆的给虚境使了个眼色,带着柳云清直奔小阮山,路途中柳云清不断拉着她的衣袖,眼神试探,她皱着眉解了施在柳云清身上的闭口术。
“干嘛?说事!”百昭愁眉不展。
“没有。”柳云清笑着贴近百昭。
“你干嘛,这样怪恶心的。”百昭推搡了下,没推动也就这样顺着她,“我刚骂了你心悦之人,还这样贴着我?看来也没多喜欢嘛。”
柳云清嘿嘿得笑出声,“师尊是否还记得,我曾说过不久将来,师尊也会同意?”
百昭没好气得嗯了一声,“记得,我也说过不可能。”
“可是,师尊心底松动了不是吗?”
柳云清探出脑袋,观察着百昭的神情,在百昭脸上看到一刹的不自在,而后听到百昭闷声道:“胡说。”
柳云清胜券在握,抿嘴笑细数着:“师尊没有第一时间阻止,师尊没有将于渊打一顿,也未将于渊送去执法堂,此前还在白舟道君面前将他夸了一番,不是吗?”
百昭愣怔,微微侧首,眼珠子缓慢转动着,开始琢磨起自己的想法来,良久她虽底气不足但还是铿锵有力道:“……你说错了,我阻止了,只不过被虚境那个王八蛋挡下来了。”
“那其他呢?”柳云清了然于胸从容道。
“白舟那是因为,我高低要胜她一筹!”百昭争辩。
“师尊,你承认吧,你也认可他了。”
“……”百昭咬着下唇不可置否,半响气呼呼道,“以后苦死你!”
柳云清笑出声,将百昭黏得更紧,“有师尊在,我怎么会苦呢?”
百昭听此心中的火气猛地熄灭,紧蹙眉头也渐渐舒缓,她瞥了眼柳云清微微别过头低眸,不难听出她的语重心长:“你该好好修炼的。”
百昭一反常态让柳云清不自在,心中升起丝丝不安,然而不过一刻,柳云清的半边脸颊霍地被紧紧掐住,她看到百昭因怒拧在一起的五官,听见愤懑的声音:“金丹你是一点没长进,是不是和金丹无缘啊你。”
嗯,还是那个师尊。
柳云清摁着自己的脸颊,含糊不清道,“有在努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