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赤日高挂青天，弟子逐一从灵冢出来，其中不乏所持灵器引得诸位长老小小惊叹的，但总体差强人意。然在论法中颖脱而出的几位瞩目弟子皆未从灵冢中出来。
柢桎峰的剑修宋于渊、潘普及廖丰，弦莞山的音修李思桉、曲鹤及易清姿，句余山虚境道尊新收亲传阵修吕有玄还有漆巫山的医修鹿竹、尚怀夕。
其中备受关注的弟子非李思桉莫属。
儿时被白舟从凡人界亲自带上阮山宗，私下传授，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亲传弟子，众人皆知本次其实只是白舟收为亲传的理由罢了。
但，她若拿不出什么榜上有名的灵器，恐怕会将寻常弟子这些年来对其所受不公待遇的怨气激发出来，怨声载道，动摇白舟在阮山宗的地位。
灵冢迟迟未见动静，弟子间相互炫耀介绍本命灵器的那股子热情也已经耗尽，空旷的场地瞬时间安静地可以听到孔雀搔动羽翼的声音。
百昭百无聊赖地翻出笔墨比对着乾坤袋内藏满的百草沉思撰文。巍岚握着剑柄明目张胆的开始打盹。就连一向沉着的虚境也开始左右环顾，大概是实在无事可做，索性撑着脑袋看着百昭那紧蹙眉头咬着笔杆子的模样发愣。
唯有白舟仍撑着挺立的背脊紧紧目视灵冢，偶有接过身旁亲传端来的茶水抿一口，可视线仍牢牢盯着灵冢。
柳云清心想唯有此时，她是与百昭道君一样的。同样的紧张期待，心跳得又快又急。期望灵冢出现他的身影，然后为他的灵器欢呼雀跃，无论好坏。可不同的是她不敢在百昭面前透露出来，只得在一旁研墨之时将耳朵立得极高，希望人群的议论可以为她带来好消息。
倏然人群躁动，柳云清抬眸望去，有人指着灵冢大喊一声，顷刻之间密密麻麻的喧嚣盖过磨砚轻声。
“有人出来了！”
“谁啊谁啊？”
“是潘普，手上拿着的……好像是千年玄铁淬炼成的灵剑。”
“可恶，笑得这么灿烂！”
“又有人出来了，是鹿竹！”
接二连三却没有看到期望的身影，柳云清睁大的眼眸黯淡得许多。
此时百昭执笔的手忽的一顿，柳云清立即惊得挺直背脊，磨得更加卖力，欲盖弥彰道：“师尊，天仙子味苦，性温后怎的直接写功效了？有毒还未写呢。”
“嗯，因而停笔了。”
柳云清轻轻喘气，原来是因为这个顿笔，她还以为……
百昭指尖滑过，纸上墨水消散，她瞥了眼柳云清，无奈沉声道：“都会出来的，别在我身边耷拉着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
被戳穿后的柳云清难堪地笑着，却意外的发现百昭不仅没有动怒，就连声音都轻了许多，不像她平日那矜纠收缭的模样。
她悄悄打量着那副静美面容，百昭落笔轻轻勾勒，水墨染透宣纸留下栩栩如生的天仙子，恬静不语较平日多了丝柔和，艳丽之中多了些许皎洁。
柳云清还沉浸在惊艳中时，听见百昭收起笔墨漫不经意地说道：“修士与灵器本就是相互抉择，一生的牵绊。更何况名器利器，灵冢更不能随意的交予出去。”
乾坤袋被收起的同时，百昭持杯抿了口花茶，恢复平日那声调，“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征得灵冢认可，你爹为了争得灵冢认可，在里头待了三天才出来呢。”
柳云清睁大眼睛：“什么？”
百昭双手交叉撑着下巴，耸肩道：“因为柳峥译一开始不是阮山宗的人啊，他以前是悬剑神宗的弟子。就因为这个，被灵冢认定是背信弃义之人，费了好大的功夫呢。”
柳云清怅然若失，低落呢喃：“我虽知道父亲曾拜入过悬剑神宗，但从未听父亲提及灵冢之事……”
百昭再度盛满茶盏，听此不甚在意道：“没什么好提的，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
是吗。
柳云清不知心中什么滋味，有点苦涩，有点难过，又有些不甘，像是打翻五味杂陈，在心底涌动着。
没什么好提的？
一个企图安排你一生的人，却对他自己的经历闭口不谈。她什么都不知道，宗门也好，灵冢也罢，就连父亲的事情也只能从他人的嘴里听到。
失败，太失败了。
涌动的情绪让她攥紧双拳，掌肉深深陷进指尖，呼吸紊乱让她心绪不宁，肆意的愤怒，不甘，挫败满溢而出，四处叫嚣。
“看来宋于渊和李思桉的资质差不多呢。”
这句话像是清凉的泉水，洒灭了柳云清心中的火焰。
柳云清木讷地侧目去看百昭，只见她心猿意马地看着灵冢。
没想到百昭凑巧的一句话，竟让她瞬间平静下来。柳云清眺望那黑暗漩涡，宋于渊的身影浮现在脑海，她想见他。
想见，他的计划之外，她的情理之中。
“也不知道白舟道君是如此想的呢。”
百昭阴阳怪气地声音忽然响起，方才平静下来的柳云清眼睛猛的睁大，她的双眸在空中与陈景打了个碰面，二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
陈景，常遵循巍岚命令，背负阻止百昭白舟源源不断掐架的悲苦命运。
百昭美眸越过中间的虚境斜视白舟，微挑唇角，“竟叫阮山宗差点损失了一个身怀灵力的人杰。”
柳云清拧眉，百昭说的是白舟带李思桉入阮山宗丢下宋于渊的事情。
白舟指尖拂过琴弦，拨出几道弦声，视线在灵冢前停留几许，转到怀中的鸾筝上，她从容淡然，仿佛事不关己，“他身上没有音修的才能。”
百昭浅浅地嗤笑一声，双眸尽是鄙夷之色，嘴里装腔作势，温柔娇嗔：“可人家既有修炼之志，又前途无量。彼时那两人不是在一起吗？带一个是带，带两个有何不同呢？”
“既无法成为音修，那他的才能与我何干？我无由引度。”
百昭故作恍然大悟长长啊了一声，再呵呵冷笑，讥讽道：“真无情呢，阮山圣女。”
柳云清被白舟冷淡自若又理所应当的模样气得双手直颤，竟然只是因为没有作为音修的才能，就无视他身上灵核的存在，让满腔热血坚毅的少年人独自越过万重悬崖峭壁，跨过无数惊涛骇浪。
无人指点迷津，她难以想象他是如何找到到修仙界的路，又经历了怎样的艰难苦痛。
“早有传闻说……”白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柳云清，目光停留之时嘴里的话也噎了回去。她重理思绪，流转到百昭身上，笑道：“莫不是百昭道尊在为徒婿鸣不平罢？”
百昭掩口失笑，“白舟道君说笑了，不曾想到白舟道君也会听那些流言蜚语。”她转动着杯身，声音沉了下来，“我确实有些忿忿不平，这位后起之秀原可以过得更顺遂些，不是吗。”
白舟别有深意地将目光投向柳云清，“可我看，这位后起之秀今后过得才会是顺风顺水。”
百昭掐着杯身的指尖早已泛白，白舟还有意火上浇油一把，百昭抿嘴勾起一抹笑来，再将源头引到白舟身上去，“白舟道君都如此说了，想必会是一帆顺风了呢。”
白舟凝视百昭，百昭暗藏挑衅，看似平静的四目相对，实则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许久白舟才缓缓收回目光，“你还是撰文时最讨人喜欢。”
“那我就理解成其他时候也讨人喜欢的意思吧。”
白舟一记刀眼不痛不痒的打在暗喜的百昭身上，恰巧人群骚动，黑暗漩涡前踏出一道浅黄身影。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这是……思桉师妹？”
“她怀里抱得是什么？琵琶?”
那周身漆黑，白鹤浮云盘绕的四弦乐器让不是音修的弟子们陷入迷惑，纷纷交头接耳，对李思桉紧紧拥着的乐器议论纷纷，逐渐弟子们不约而同的将求教的目光转向长老，却愕然发现那高高在上面容却不负淡然的白舟正站立着颤巍身子。
所有人猛地噤声，无数目光聚集在李思桉身上，大家不谋而合的想到那位始祖。赫然成为焦点的李思桉抓紧琴身，目光徐徐环顾。
人群间忽然爆出一句，“是阮！是袅袅！”
刹那间，沸反盈天。
柳云清眼眸一亮，耳边听到神色从容的百昭嘴里浅浅的发出不悦地一声啧。
袅袅，是灵乐器阮的名字，是过去阮山宗巅峰时期鼎鼎大名音修大能的灵器。
阮山宗曾以音修著称，即便如今坐稳宗门第一，但无人能忘怀曾经的辉煌，尤其是阮山宗的正统音修——白舟。
世人皆知，在数场战争中艰苦奋战，不知疲倦，不死不休的阮山宗修士，全全依仗那绕梁之音激起心底的烈火，一战成名，无人能及。
白舟道君唰得站起，隐约能看到她藏在袖子底下颤巍的指尖，一旁原本认真啄着翅毛的孔雀心有灵犀的板正身子，展开翅膀正好接住白舟凌空踏出阵法的步伐。
顷刻间，出现在李思桉身前。
李思桉诧然看着原本温柔冷静的师尊深情又炙热地凝视着她手中的阮，白嫩纤手小心翼翼地沿着琴身抚上琴弦，最终开怀大笑。
白舟紧紧拉着李思桉的手，自豪大方地转过身大声宣布众人心中明了的事情。无人心中生出异议，这可是那位大能的本命灵器，这是阮山宗的传承。
在一句句恭贺道君的声响中，柳云清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美丽师尊恶狠狠地唾了一口并白了眼她，“输了！”
柳云清：……
李思桉环着袅袅，拇指动了动白舟的指侧，心虚懦懦道：“师尊，我不善弹弦……”
身为境界大能的百昭听力极佳，因挫败而紧蹙的眉头瞬然舒展，没忍住嗤笑道：“噗，看来还没没完全输嘛。恭喜啊，弦菀山多了件白丧服，哈哈哈哈……”
她欢欣地转向柳云清，四目相对之时面色肉眼可见地逐渐冷淡，满眼写着不争气。
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强大的胜负欲让她开始翘盼自己不屑的那个仍在灵冢里的毛头小子来，“宋于渊什么时候出来，让我也跟着涨涨脸。”
反正早有传闻笨蛋徒儿与毛头小子有一腿，索性借此机会，在白舟那涨涨脸也不错。
当然，前提是能比过袅袅。可，能比过袅袅的灵器不过了了。
毕竟那可是过去阮山宗璀璨的象征。
倘若他要是比过去了，这傻蛋徒弟与他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
百昭目光迟疑地转向柳云清，乍然见到一副欣然雀跃的模样，她对脑海中浮现的不实际想法感到惊讶，皱眉喝道：“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师尊何故如此，总该给人一些盼头。”
“你又何故如此？”百昭瞄了眼虚境旁的陆岸之，指尖一挥压低声音，“你倒是同陆岸之多接触接触给我些盼头！”
隔音障将二人包裹其中，柳云清心底莫名窜着火，任性道：“可喜欢便是喜欢了，师尊为何不尝试着认识他接受他？”
百昭低眸沉声道：“不般配，他配不上你。”她掰着指头细说，“虽然你又懒又弱，性子温吞，在宗门里若有若无，但你钻牛角尖，不达目的不罢休，即便再枯燥无味，但你想做就会一直坚持。”
百昭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轻变小，嘴角不自觉上扬，她转向柳云清，定在她的眉目间，“……他配不上你。”
柳云清对上百昭投来的那双柔软的水眸，她从未见过百昭露出这般真挚又温柔的神态，出乎意料中又有些不自在。
“师尊我并不觉得你在夸我。”柳云清别过眼凝视灵冢，脑海浮现前世她与宋于渊依偎的画面，轻声道，“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红绳早已绑定，他是我自己挑选的注定。”
百昭双眸微怔，平静双眸下惊起惊涛骇浪，眼前笨蛋徒儿的身影同记忆里狡黠明丽的女人重叠在一起，朱唇微张怀念迫不及待溢出，无声呢喃：“朝暮……”
她晃了晃脑袋，将思绪生生扯回，情绪被搅得低落，她实在不想同笨蛋就这话题在聊下去，拂袖撤了周身的隔音障，四周喧嚣的喝彩恭贺声哗然而至。
在万声嘈杂间，一声轻声呢喃飘进柳云清的耳畔。
“你和你母亲，真像。”
柳云清忙抬眸去看百昭，见她单手撑着下颌，从容平淡地扫视人群，连眼神都没有给予她，仿佛这句话只是简单的奉承。
柳云清不知晓，此时百昭那张平静面容下，藏着激烈跳动的心和猛烈闪现的回忆，将百昭压得喘不过气。
在喧嚣烦恼之间，百昭看到虚境投来的目光，倘然地看向她，带着别样的情绪。
百昭双眸微眯，嘴角不悦的扯开。
该死。
她又被嘲笑了。
……
李思桉被白舟道君带到高台，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袅袅被放在二人中间供白舟怀念，此情此景看得百昭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嘴里碎碎念着，不悦写在脸上。
李思桉的灵器一出，众人对仍留在灵冢里的宋于渊的期待愈发高涨，稀碎的言语逐渐纷扰。
“里面是不是只剩下宋于渊了？”
“这也太久了！究竟是什么厉害的灵器啊，太久太久了，不如坐地冥想吧？”
“冥想？不急于一时，反正也不能原地入定，我只想关注踏出灵冢的那瞬间，那一刻，每个人都有种今非昔比的感觉，清爽，喜悦……”
“诶，巍岚道尊好像心不在焉的，你说宋于渊能成亲传吗？”
“拿到好东西自然就能。”
“嘁，他要是能拿到好东西，那老天就可太不公平了！”
“潘普兄还怀恨在心呢？说来上回本就是你在背后嚼舌根，你看看柳师姐同百昭道尊的关系多好，百昭道尊出了名的暴躁，你没被逐出宗门算是不错了。”
“是啊是啊，况且柳师姐最近厉害不少，不愧是柳宗主的女儿，血脉传承必定不会弱嘛。”
“我算是看到了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你们也没少说她坏话吧之前？”
“诶诶诶，别吵别吵，有动静了！”
“我的祖师爷，这宋于渊怎么一身伤的出来？和灵器打了一架不成？”
“满身血污，指尖还在滴血呢！”
“看他手中的剑！是漩溟剑！是四大古剑之一的漩溟剑！”
“他居然就这样拖着古剑出来，暴殄天物！”
“等等，他手上还有个东西，是什么，面具？”
“两样灵器？前所未闻……”
众人骇然人言籍籍，一时之间空地上乱作一团。
宋于渊却似乎只听见了他满身血污指尖流血的话，他低头看见鲜血沿着指尖玷污了手中的半脸面具。
他将漩溟剑丢下，在阵阵倒吸声中慌里慌张地擦拭着被血污沾染的面具。
与此同时。
在柳云清担忧的目光下，百昭在一旁哼哼直笑，斜视白舟暗喜。
“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