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于渊不禁垂下眼睫,如此和睦情景,让他想起自己也曾几番在母亲的怀中依偎过,因顽皮被父亲惩戒后躲在母亲身后告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他看林家总会想起,自己连父兄的最后一眼也不曾见过。
倘若,当初他们能见最后一面,该多好。
他苦笑,不过是痴人说梦。
然,幸而唯一的慰藉,是他留下了她。
“又想起宋大将军了?”
宋于渊抬眸,只见李思桉满目歉意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她昂首看着他,抿了抿嘴唇,极其真挚地说:“对不住。”
“我不该因为雪就那样说你。”李思桉看着拥抱在一起的林家三人,她吸了吸鼻子道:“我们是一样的,于渊,我们的双亲都死在大雪之日,我没有忘记。”
她喃喃道,“可于渊,我们要往上爬啊,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弱小是罪,那些日子是我最不堪回首的时光。”
眼前的画面像是刺痛了她,她别过眼,道:“我们相依为命至今,历经了那么多苦难,我只有你了,于渊。”
是啊,残垣断壁血流成河浮尸千里仍历历在目,异族人踏遍山河,王宫旗帜被折断践踏。
那场惨绝人寰的硝烟里,最终幸免于难的,只有他们。
他历经千难万险,千磨百折才勉强摸到了点希望。
他低吟道:“我知道了,你想要的我不会干涉。”
“那你也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李思桉甜美的笑容绽开,凑近在宋于渊的面前娇滴滴地眨动双眸。
宋于渊侧过脸不去看她道,“我没生气。”
“嗯!”她眼角上挑,一番野心显露在面上,看向无垠星空,她豪言道:“我会不断往上爬,永不停歇。”
宋于渊瞥了她一眼,泠泠道:“别弄伤了自己。”
李思桉嘴角露出一抹狡黠地笑,“当然!”
宋于渊收回目光,忽地余光瞄到两道身影从一旁的泥墙一跃而出,他警惕地望去,是云清,她看见他的目光,指尖抵住嘴唇,随即双眸便投向了林家双亲,她的神色瞬时低落起来。
陆岸之因在民间使用阵法需向长老报备原因结果,柳云清因是这次请愿的揭愿者,就同陆岸之一并留下报告了一番。
待结束,二人从远处就看到那并不大的门口,林家三人紧紧拥在一起,泪如雨下。二人不好打搅,选择从墙内跳了出去,来到宋于渊身边。
柳云清看着林家夫妇哀恸模样,她忽然想知道,前世父亲出关得知自己身故的消息后,可曾流露出悲戚哀悼?
柳云清深呼一口气,转头问道:“怎么样了?”
宋于渊长话短说了方才林梓淇发生的一切。
闻此,众人缄默。
柳云清听老媪说林梓淇懂事,当她看到小姑娘时还想,这样小小姑娘又能懂事到哪去呢,不过是花样年华,真是对世间充满好奇的时候。
如今,她才明白,何为懂事。
林梓淇魂魄逗留世间,正说明她逃开索魂的鬼差,在投胎与灰飞烟灭里她毅然选择了后者。
而这样她选择承担严重的后果,只为了陪伴在悲伤的父母身边。
“爹。”林梓淇白嫩的指尖轻轻顺着白发挽起的方向捋着,瘪嘴苦笑,“头发,怎么白了呢?”
“没白,没白。”老叟连连摇头,随即捋下两道白丝,故作讶异道,“都怪染布坊,给我熏白了。”
林梓淇嗤笑出声,“您就骗我吧。”
她歪头一副审视模样,严肃道:“还是黑发适合您,待长出来后可得小心别再被染白了。”
“诶,好好好,”老叟挠头,“这劳什子染布坊,我绝不会再去。”
“那可不行,”林梓淇瞪着漂亮的双眸,“你还得为我满月时再染身衣裳呢!”
“那是那是,”老叟点头,满面泪痕难得露出一道笑,“爹再给你做套衣裳,好看的,最最好看的,让我的娇娇儿还是这方最俊俏的……”
老叟猛地噤声,笑容立即消失在脸上,他傻傻地直愣愣看着娇娇儿,钝痛如锥子一般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心脏。
他害怕说中娇娇的伤心事,或许漂亮这个词在她的观念里已经是恶。
可是……
娇娇儿啊,漂亮不是错,不要因此抗拒漂亮……
可他却怎么也开不了这口,漂亮不是错也不是罪,可偏偏引起恶念。
老媪目光充斥着惊恐,她担忧地看着娇娇儿。
林梓淇却一笑而过,道:“嗯,漂亮很好,让人向往。只是……”
她低眸思索,再次抬眸时目光望向西北方,她嘴角挂着笑,轻声呢喃道:“女儿身今生当过了,只愿来世能得男儿身,考取功名成为州官那样治州安民的清官。”
西北方,那是姜府的方向,林梓淇不会忘记见到白马上的州官那一刻。
威风,谦逊,受万人敬仰。
他的一举一动她仍记得清楚,那是带予安定安宁生活的州官啊。
林梓淇是真的打心底敬爱他们的父母官。
回忆截然而止,她释然地将老媪老叟的双手叠在一起,笑靥如花,可眼底却是无尽的哀愁,她温情脉脉细声地说:“所以爹娘,让我早点再看看这个世界吧。”
还未等老媪老叟有片刻的羞臊,他们便惊骇地注意到了那双几近透明的手掌,既担忧又害怕,老媪破音关切道:“娇娇?”
林梓淇轻轻拍了拍安抚老媪,云淡风轻道:“这是阎王唤我回去了。”她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四人,“还得感谢仙人将我从地府召来同你们见上一面呢。”
柳云清等人自然能听到,看着言笑晏晏走来的林家三人,她不禁的心虚紧张起来,生怕自己说错些什么。
“仙人,老妪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仙山来的仙人……”老媪先低首,紧接着便是老叟不大习惯的作揖。
柳云清连忙摆手,“无碍……”
原本想说本来就是他们有意隐瞒,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师妹已经俯身将二老抚了起来,她绽开笑容连连道:“没事的没事的,我师姐可不是那种计较的人,别这么客气。”
李思桉的落落大方让老媪老叟分别安下那颗悬着的心,起初因为见到娇娇儿惊喜的一时忘记了对仙人惧怕,后面想着即便是死,能见到娇娇也足矣。要想仙人高高在上,他们可是又是骂又是用这种破烂房子招待,罪过罪过。
幸亏,这四位仙人都是好相与的。
“多谢仙人,让我能见娇娇一面。”老媪轻快说道,与林梓淇相视一笑,二人手臂挽在一起,她笑逐颜开,“见她无事我便放心了。”
柳云清见老媪忽然年轻了不少,细细看,原来是那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此刻是那样的轻松焕然。忽然她觉着那闪烁着星星点点光芒的红绳格外刺眼,不然怎么就让她红了眼。
老叟见宋于渊和柳云清,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己竟让他们二人坐在临时打扫的椅子上,最为难堪的还是那梁上还积着不少蜘蛛网。
他露出窘态,偏生想起这积灰的炉灶那雪日里的衣服,他咧开嘴难为情的,像是对仙人又像对着娇娇说:“我们夫妇二人,接下来会努力生活,再娇娇重新回到我们身边之前,会赚够钱,足以让她考取功名。”
柳云清鼻头一酸,凝噎,他们同林梓淇一并瞒着二老,二老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模样让她看不得,心中有愧却无力帮助,她悄悄退了场,躲在无人的小巷中。
她倚靠在灰暗的墙边,抬眼看向漆黑的天幕,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位一直追寻大道的父亲,为了追逐母亲不断闭关的父亲。
不知他可曾为她的身亡悲伤过。他是否也像老叟一样,期望能再见她一面。
她忽地失笑出声,扪心自问,这是不可能的。
众人皆说她是福星,她的降生带来的是母亲的飞升。
可唯独父亲厌恶她,因为她带走了他最爱的人。
只有在她面容平静时,他才会流出那丝丝温情。
因为,那时候的她,最像母亲。
她也曾努力,让自己的这张脸成为父亲的念想。
无论大喜,大怒,悲伤还是疼痛,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神情的流露。
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一次又一次,抛下她。
即便她夜以继日的守在离他最近的小阮山。
她也无法见到他。
想来,她的前世那一生中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
因而。
她对林梓淇是既羡慕又难过,羡慕她有着爱着她的双亲,难过她再无来世……
为什么世间之事难以两全?
“师姐……”
她听到有人轻轻唤她,一道阴影遮挡,她流转目光,看到那人面容担忧,目光温柔情深,他低哑轻柔的声音像是一道魔音,围绕在她的耳边,温柔地将她包裹。
她一时恍然,眼前出现仍然是那张姣好的面容,而青丝却被精致的银冠冠起,他凑得离她极近。近到可以看到他喉结旁微乎及微的黑痣,他抚摸着她眼角的肌肤,拭去那滴流落不久的泪水,轻轻的安抚着她……
她眨动着双眼,那人的面容逐渐远离直至与眼前人重叠。
她瞥见他的指尖抬起又落下,黑色的发带在微风中摇曳,温柔的声线里带着不言而喻的失措。
他说:“不要难过,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有转机。”
她愣神,惊异,一字不差。
而后哑然失笑,游在微红眼眶的泪水就这样沿着眼尾滑落。
她看着那人张慌失措的模样,忽然觉着委屈,滚烫的眼泪流珠般扑簌簌地从眼眶滴落下来,她越是想压制,眼泪越是汹涌。
她干脆放弃控制泪水的流露,双手捂着双眸试图遮挡自己。
她其实很想父亲,她无比期望再能见到他,也希望前世他能为她难过。
可是为什么,即便到死,他也不曾来见她,不曾救她。
明明离得那么近,以他的修为,不可能不知晓阮山宗的动荡。
这种情感盘旋在她心头许久,她拼命地让自己不去恶化柳峥译,可看见林氏的宠爱,她的情感终于爆发了出来。
宋于渊安抚的手指几番摇摆,最终转身将她全全挡住,低头抿唇。
温热之意蓦地从背后传来,衣物被紧紧拽着,抽泣声近在耳畔。
彼时,柳云清满面泪痕,仍看见了他蠢蠢欲安慰的指尖和几次挣扎转身遮掩她丑态的动作。她无法压抑面对他时心中滋生的那无限委屈,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宋于渊背后的衣物,轻轻抵在那宽厚的背脊哭泣。
有他在,内心似乎平静许多。
半响,逐渐平息的柳云清发现,自己倚靠的身体,僵直地一动不敢动,唯恐干扰她。
她忽然在想,或许前世的她很依赖他吧。
这情感的延续,才会让今生的自己在面对他时,卸下防备,将原本的自己,完全暴露。
她忽然很想抱他。
可出于礼义廉耻,她并未如此做。
衣物从她的手心逃脱,她拍拍宋于渊,笑着。
“谢谢你,于渊。”
柳云清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突兀离开,让原本侃侃而谈的李思桉噤了声,等了半响耐不住,前去寻他们。
而因林家三人还在那,陆岸之即便是担忧也不好抛下三人。
结果就瞧见李思桉兴致勃勃地翘着屁股看那黑暗小巷子良久,丝毫没有回来的想法。这让陆岸之百思不得其解,故与林家说辞一番,这脚刚走没几步,就被李思桉回头瞄见。
她一蹦一跳地,回到他的眼前,嘴角都快咧到眼角那块,她一把揽住陆岸之的手臂将他往回拉,“师兄,没什么事情啦,走吧!”
见陆岸之纹丝不动,她扎着弓步硬拉,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样子道:“林梓淇都在等我们呢!”
这句话才让陆岸之的脚步有丝松动,思索片刻,他还是同李思桉回到三人面前。
林梓淇先是担忧地询问柳云清的情况,随即伸出那双已然看不见的手掌,对陆岸之请求道:“仙人,阎王唤我回去了,还请你们,送我下去吧。”
陆岸之哑然,他抬眼看了看二老,见二人神情轻快,才缓缓点头。
林梓淇走在前头,陆岸之跟在其后,等即将越过那扇破旧木门之时,林梓淇转身对着父母最后挥舞着手臂,她的笑容明媚,引得老媪老叟失笑,轻轻摆手回应着。
就这样,木门遮挡住了三人的身影。
林梓淇微笑着,她眼角的泪泛着凌波的光,她细声说着谢谢。
红绳离体,一阵红雾沿着丝丝黑线回到最高点,眼前的姑娘,消散在众人眼前,悄无声息。
回去的路上,原本叽叽喳喳的李思桉都噤了声。
良久,她低落的声音传来,“师兄,真的就由她这么灰飞烟灭了吗?”
“没办法……逗留人世间的魂魄……这是天道。”陆岸之叹气道。
李思桉蹙眉咬唇,半响,也只能狠狠道:“这……真不公平。”
“除非受人供奉,成为鬼仙。”
听到此言,李思桉诧然回首,“咦,师姐你回来了?”
“嗯。”柳云清莞尔,看向陆岸之道,“对不住,兄长,让你担忧了。”
“没事就好。”
“嗯?师姐我也是很担心你的好不好?”李思桉不悦喊起,接着目光在柳云清与宋于渊之间摇摆,打趣道:“不过,师姐,我看你不会有事……”
“唔……”面带狡黠的李思桉被柳云清用甜腻物什堵住了她的嘴,她品了品,很甜,正如她看到这两人纷纷红了脸时的内心感受一般甜。
李思桉欲要拿下嘴里塞着的东西调侃一番,“唔……”
嘴里的东西被宋于渊无情一掌塞得更深了,她还未见到这东西原本模样,就被塞得牢牢实实的。
最后她还听到宋于渊那道冷不丁的声音说:“吃,少说话。”
她开始干巴的咀嚼,心想:都到这步了还想不好意思呢?
想着想着,目光不经意飘到了陆岸之身上,只见他笑得欢愉。
噢,师兄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