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果然一夜入秋,连天黑都比以往早些,路上下班的行人无一例外裹紧衣领来去匆匆,橘色的路灯把四周照的很暖,风却很凉。
梁诗尔跟他们在宏兴寺外吃完饭又去附近一条很文艺的网红路上逛了一会,回来下公交车的时候已经七点了,她从公交车站一路跑回小区,身上凉飕飕的有些冷。
她又看了一遍手机,上午发出去的照片到晚上了沈南风还没回复,梁诗尔想着他是不是比赛太累回家睡着了,按开密码锁小声喊了一句:“哥哥?”
屋里静悄悄一点声响也没有,梁诗尔站在玄关换鞋,嘟囔着:“还没回来吗?”
这个屋子电路装的很不合理,灯的开关在靠近餐厅的地方,梁诗尔用手机打着光去找开关,手机光在昏暗的客厅里一扫而过,隐隐约约看见沙发上好像有个人影。
梁诗尔惊叫一声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用力把开关摁下去,捂着心脏再往沙发那一看,竟然是沈南风靠在沙发上睡觉。
梁诗尔觉得自己刚才差点犯心脏病了,虚弱的靠在墙边呼哧直喘气,沈南风被叫声弄醒,脑袋仰在沙发背上,半睁着眼睛朝她勾勾手指,声音有些哑:“回来了?”
“你差点又要送我去医院了。”梁诗尔走过去:“在家怎么不开灯?”
“睡着了,没注意。”
他拍拍大腿,梁诗尔很自然的坐上去,面对面搂着他的脖子发笑:“是不是我不在家你就没精神?”
“是,一整天都在想你。”沈南风小口小口的亲吻她,扣着她的五指问:“今天都做了些什么?跟哥哥讲讲。”
“跟蚯蚓他们一起吃了饭,那家的火锅很好吃,下回我们一起去。”
“好,还有呢?光记得吃了?”
“还有葛宁慧给了张你的照片给我。”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素质拓展时用相机拍的沈南风的照片,不知道学校新闻中心负责人是什么审美,居然觉得她拍的照片很好,更换校门口的新闻栏照片时多了一张,顺手送给葛宁慧,葛宁慧又带过来给了她。
“虽然是张背影,但是也很帅。”梁诗尔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捧着照片说:“等下上网买个相框回来装起来。”
“真人你不看,总喜欢看照片。”沈南风弹了弹她额头:“不是去拜佛的吗?没许愿?”
“许了的,每一个菩萨我都拜了,磕了好多头。”
沈南风把她被弹出一个小红印的额头揉了揉,问:“许了什么愿?”
梁诗尔脸皮薄,当然不会跟他说自己求姻缘去了,扭捏了一会实在遭不住沈南风的骚扰,绞着手指说:“就……希望家人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就这?”沈南风手指隔着衣服捏她的腰:“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真的。”梁诗尔按着他的手不让乱动,小声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你个大傻瓜。”
她走了一天累得很,一到沈南风身上就跟没骨头似的软下腰,头往人肩膀上一靠,打着哈欠想眯一会,忽然伸手捏着沈南风的耳垂问:“怎么贴了块创可贴?”
沈南风想躲:“比赛的时候撞了一下。”
“你在水里把自己撞了条口子?”梁诗尔瞪着眼:“你当我三岁小孩吗?别乱动,让我看看!”
创可贴下面是一条非常平滑的伤口,不长也不深,已经自愈,留下一道红墨水笔划过似的痕迹。
鬼才能撞出这效果。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说怎么弄得?”
沈南风并不打算回答她,探着身子想来吻她,被梁诗尔反手捂住了嘴。
“你今天不是去比赛的吧?”梁诗尔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不许沈南风说话,顾自从两人交汇的眼神里寻找答案。
“你以前去比赛不会回这么早,因为队里肯定要聚餐。”
“而且阳台都没有挂泳衣,你但凡下过水回来第一件事都是洗泳衣。”
“我给你发消息你也一直没回,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
“你看起来很累,哥哥,你是不是去见你爸爸了?”
沈南风眼神颤了一下,缓缓垂了下去,梁诗尔松开手捧着他的脸,轻声说:“你们起冲突了,他打你了。”
“我没事。”沈南风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你不要为我担心,晚上吃饭了吗?我买了孜然牛肉,起来,我去给你热一下。”
梁诗尔不肯动,双手牢牢抓着他,急促地问:“他是不是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沈南风起身起到一半被摁了回去,他一直低着头,连梁诗尔的眼睛都不敢看。
他不说话,梁诗尔就全明白了,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有点慌,屋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听见梁诗尔的呼吸又快又重,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许诺给梁诗尔的那些空洞、易碎的诺言根本承受不住现实无情的打击,脆弱的哪怕不用手去碰,风一吹,也是要破的。
大概过了很久,久到保持这个姿势的两个人腿都麻木了,梁诗尔才哽着喉咙问:“那……你要跟我分手吗?”
“不会!”沈南风瞬间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梁诗尔强忍着颤抖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她从胸口呼出长长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笑起来:“那就好,只要不是分手就好……”
她把沈南风要说的话用一个吻全部堵住,在那个充斥着绝望又隐带着一点浅薄希冀的时刻,在明知残忍的铡刀高悬头顶,命运即将收回它曾赠与的一切的、等待审判的前夜里。
她只想接吻。
可能是她哭了,也可能是两个人都落了泪,但谁也没有睁眼去看,沈南风把梁诗尔压在沙发上,每一次唇舌的纠缠都像末日来临前最后吻别的情侣,他们挤尽了身体中最后一丝力量去拥抱、去亲吻,去对这个无情的世界做最有力的反击。
梁诗尔的眼泪沾湿了头发,她问沈南风:“今天发生的事不能告诉我吗?”
“可以。”沈南风喘息着:“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梁诗尔说,你的生活因为我的出现不仅没有变的更好,甚至连你的梦想也要被剥夺。
我是如此渺小,却伪装成巨人骗到了你的爱,当灾难来临的时候我救不了你、辜负了你,还在这里高谈阔论说什么爱你,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沈南风痛苦的低下头,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梁诗尔脸上。
梁诗尔快被他烫出洞来,那个洞直通她心脏,心里,藏着一支黑色的下下签。
抽签和人生一样没有重来的机会,开出来的是什么,注定了是无可更改的。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点预感,他们做不成爱人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教育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了,却多么希望那支箭没有射出去,那他们至少还能维持兄妹关系,哪怕只能是一辈子的兄妹。
“那就不说。”
梁诗尔把眼泪全部咽回肚子里,拉着沈南风的手摸进自己衣服里,红着双眼说:“做吧?哥哥,不要想那些东西了,来做吧。”
沈南风手搭在他胸口,摇着头:“可是明天……”
“还有明天吗?”
梁诗尔在他身下笑着问:“哥哥,你能保证这不是最后一次吗?”
沈南风愣住了,随后重重吻了上去。
他们像两个即将溺水身亡的垂死者,仍拥抱在一起相互渡气,即使水草缠着他们双脚,即使岸边的所有人都在把他们的头往水里按,即使他们的挣扎不能溅出任何水花,但从胸口流淌出的滚烫爱意仍要把这湖水烧沸,让水汽凝聚到天上去,再给所有人下一场滂沱大雨。
沈南风把梁诗尔抱到床上,沈南风力气大到梁诗尔疼到抽泣,她也不肯让沈南风离开自己一分一毫。
房间里的声响仍如往常一样旖旎,情欲的味道像鲜艳的红玫瑰缠绕着的花瓣,从前它开的美丽,这一次,因为深知即将凋谢,所以它吐出了最后一口芬芳。
沈南风腾出一只手去擦梁诗尔眼角的泪水。
他的小兔子很胆小,怕黑、怕鬼、怕疼,但她最怕的,还是沈南风不要她。
人是一种很擅长后悔的生物,他一看见梁诗尔哭,心里就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装的再像一点,为什么不找个更合适的借口把今天的事掩盖过去,哪怕把美好的假象一直延续到最后一刻,哪怕最后的打击的会令梁诗尔崩溃,他也不想现在看见梁诗尔哭。
“不哭了。”沈南风把她抱起来,一点点吻着她脸上的泪珠。
梁诗尔手胡乱摸索着,忽然在他胸口触碰到一条凸起的线条。
黑暗中看不清楚,他哽咽着问:“这是什么?”
“这是你爱我的声音。”沈南风呼唤她:“诗诗,我爱你。”
“你去纹身了?”
梁诗尔无比惊愕,她太明白因为这道简单的线条沈南风放弃了多少,也能够想象沈家人知道他有纹身后的反应,其实何慧来跟她说的那些话就是前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情构成了风暴的雏形,而今天上午那支下下签,就是神明对她的预警。
窗外风声呜咽,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应该做些什么呢?
梁诗尔苦笑一声攀着沈南风的肩膀用力吻在他心口起伏的线条上。
因为都明白现在思考什么、准备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们将最后一点精力都用在了对方身上,梁诗尔的指甲刺进沈南风脊背皮肤里,两人在秋风乍起的夜里大汗淋漓。
沈绍说的没错,他们连翅膀都没有,被关在命运的牢笼中,连仰望天空的机会都没有。
暴风雨并没有他们想象中来临的那么快,沈老爷子在得知沈南风纹身的事后怒火攻心,当天夜里就因为高血压入院,据梁诗尔从何慧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说是差点脑溢血。
而沈绍投资的海外市场受到当地工人罢工事件的影响,连续两个季度亏损严重,不得不亲赴国外处理相关事宜,留何慧在医院每天胆战心惊的伺候沈老爷子。
沈为民这一病,连许久不曾联系的许家人都惊动了,虽然许艺和沈绍感情破裂,但沈老司令和已经过世的许老将军当年是过命的交情,许家老太太识大体,立刻嘱咐沈南风的舅舅许鹏去探望。
沈老爷子在病床上仍惋惜沈绍和许艺的婚姻,一再表示许艺还是她心中最好的儿媳,完全无视何慧在旁边尴尬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但许鹏深知沈绍是个什么东西,离开医院后立刻给身在法国的许艺去电,告诉她,她的好儿子有多么优秀,把亲爷爷气进了医院,现在整个沈家鸡飞狗跳,可是热闹的很。
许艺对沈家人深恶痛绝,对这场闹剧本打算冷眼旁观,但五岁的小女儿躺在她膝盖上睡觉,听见声音揉着眼睛用不太标准的中文问:“妈咪,是舅舅吗?”
许鹏隔着手机屏幕逗了她一会,当小女儿听说她还有个未见面的哥哥时顿时来了兴致,可能每个小女生总幻想过能有个高大帅气的哥哥,立刻缠着许艺要她把哥哥接到法国来。
许艺当然不同意,沈南风身上流着沈绍的血,她哪怕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更何况他是沈家唯一的独苗,就算沈绍年轻的时候不想要他,到了这个年纪也不得不把他当成继承人来培养,虽然沈家不是什么资产千亿的大富豪,但以沈绍的性格来说,他的家业绝对不会流入外姓人手中。
所以沈绍不可能放弃沈南风,哪怕沈南风不能参军入伍,他也会有别的方法去控制沈南风的一生。
这就是沈家人,她太了解了,除非鱼死网破,否则谁也不能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轻易脱身。
这么想来,她居然开始有点同情这个被自己扔了十几年的儿子了。
小女儿跟她闹没有结果,又跑去跟爸爸闹、跟舅舅闹,她的法国丈夫是个浪漫至上的艺术家,对这种家庭里鸡毛蒜皮的纠纷毫无兴趣,反而是许鹏一语点醒梦中人。
“你的公司也做这么大了,总该要找个实心人帮忙,丫头还小,在法国你又没有贴心人,不管怎么样南风是你亲生的,总不至于害你,把他带过去替你看着公司,也好等丫头长大接手不是?”
偌大的公司没有放心的人管理确实是她这两年遇到的最大难题,许鹏说的不无道理,但实际操作却有很大的难度。
第一关就是怎么避开沈家人把沈南风从国内带出来。
当然这件事不用她操心,有兄弟姐妹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永远会不遗余力的帮你解决一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