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所在的别墅区是临江而建的,越江市冬天平均气温处于零下,但奔流的越江不会上冻,江水流过大桥,一路向着入海口奔流而去。
室外是萧瑟的,室内却温暖如春,两人偶尔会在交换试卷的时候触碰到对方的手指,或是翻页的时候撞到彼此的胳膊肘,每到那时两人都会往边上挪一点,都想给对方多留点空间,但最后写着写着,还是会撞到一起。
何慧来给梁诗尔送过一次水果,看到两个孩子在一起写作业的时候倍感惊讶,甚至在给沈绍打电话时忍不住落了泪,欣慰两个孩子关系如此融洽,也对沈南风完全接纳自己的那一天充满期待。
沈绍永远都是一副“万事皆在我掌控之中”的模样,一边在办公室里看报表,一边对何慧说:“我早就说过,孩子打打闹闹很容易就熟悉了,你还一直提心吊胆怕他们处不来,没听到饭桌上诗尔管南风叫哥吗?现在该放心了吧?。”
何慧一直是个敏感又自卑的人,她母亲早年带着她在沈家做保姆,沈老司令只有沈绍一个儿子,军区大院里也没有跟她同龄的孩子,两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后来到年纪恋爱了,沈绍带着她往家里一跪,沈老司令气的差点要掏枪崩了两个人。
沈家几代从军,亲属里随便挑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沈老司令不能允许自己儿子娶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乡下女人,于是棒打鸳鸯,逼着沈绍娶了自己老战友的女儿。
孤身一人的何慧回到津口老家,嫁给了相亲认识的中学老师,本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见到初恋情人了,没想到天意弄人,丈夫死于交通意外,她为了养活年幼的孩子与多病的父母只能选择外出打工,最后竟机缘巧合遇见了沈绍。
沈绍的婚姻没有她预想的美好,那段看起来门当户对的婚姻只持续了短短五年,他的夫人许艺跟他一样出生军人世家,性子比男人还要强势,不肯听从沈绍让她待在家做全职太太的要求,两人有了孩子之后基本处于分居状态,后来打离婚官司闹得人尽皆知,沈绍也因此退役转业,许老将军气的住了院,没半年就撒手人寰了,沈老司令几乎打断了沈绍的腿,最终也没能留住这段姻缘,再后来许艺去了国外,嫁给了一个温柔多情的法国男人,两人成立的珠宝品牌越做越大,近年还有了一个女儿。
沈绍对她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而他自己置身事外,将自己与前妻撇的干干净净,然后他问何慧:“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人人都说初恋最难忘却,更何况是被活生生拆散的青梅竹马,面对沈绍,何慧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余地,顺从的跟着他回了家。
无论是沈绍让她辞职、断了与同事朋友的联系也好、还是退租住进别墅、甚至是把快高考的孩子从津口接到越江来也罢,只要是能让沈绍高兴、能让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更长久维持下去的事,她都愿意做。
原本她以为最大的难题在于两个孩子的相处上,她之前见过沈南风一次,那孩子彬彬有礼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自己的诗诗更是对沈绍反应激烈,她一直觉得两个孩子会合不来,但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梁诗尔一直做题做到了凌晨一点,她上午睡的够久,下午精神亢奋状态贼好,真的把自己做出了打印机的速度,沈南风本来想陪她,但凌晨五点就醒来的脑子实在运转不了了,就趴在梁诗尔桌上睡了。
或许是灯光太亮,又或许是梁诗尔写字时“沙沙”的声音有点吵,他睡的很不安稳,眉心一直皱着,好像在做噩梦。
梁诗尔想用手把他紧皱的眉头抚平,但她被沈南风下午的眼神吓到了,暂时没那个胆子,只能把台灯光线调弱,然后只做选择题,这样能减少写字量,听起来也不会太吵。
沈南风真的在做梦,他梦到父母在房间里争吵,陶瓷花瓶砸在地砖上,有碎片从门缝里飞出来。
母亲说:“人格独立,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父亲说:“女人天生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哪有你这样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
然后母亲想离开这个家,被愤怒的父亲抓着头发砸在了墙上,可从小跟着几个哥哥妹妹一起长大的母亲并不柔弱,抄起碎瓷片就划开了父亲的胳膊。
那一天他们打的鸡飞狗跳、血花四溅,直到爷爷赶过来把两个人强行送去医院家里才安静下来。
爷爷说:“南风是个小男子汉,要学会自己在家等爸爸妈妈回来。”
而爸爸妈妈两天后才回来,那一年沈南风三岁。
他又梦到父母终于离了婚,见面就打架的两个人终于不打了。
他们分道扬镳。
母亲说:“儿子给你,我不要。”
父亲说:“谁生的谁带走。”
母亲说:“不要你就把他扔了吧。”
红色的行李箱像母亲一贯张扬的红裙,离开家门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点停顿,沈南风哭着追出去,被拉开车门的母亲瞪了一眼,连抽泣也忘了,傻傻站在门口看着车开远,一直到夜里亮了路灯,家家户户都睡了,父亲来拉他进屋,他却还是倔强的站在门口等,于是父亲关了门,把他一个人丢在门外。
被关在外面的时候他还在想,母亲是爱自己的,她会回来的,自己肯定能等到有人来领自己回家。
可事实是他等不到了。
后来他长大了,看人说“没有感情就不要结婚,不想负责任就别生孩子。”
说的实在太对了,关系最恶劣的时候沈南风甚至把这句话打印出来贴在了沈绍房门上,被沈绍用皮带抽的全身都是血痕,再后来打的多了,人是记疼的,渐渐也学会了虚情假意、笑脸相迎。
连感情都能装出来,还有什么是装不出来的呢?
沈南风冷漠的想,既然没感情的两个人都能结婚、能生孩子,那自己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得的呢?
于是慢慢的,叛逆的沈家小少爷长成了人人夸赞的沈南风。
人性真肮脏。
睡梦中的沈南风笑了一下。
人生一点意思都没有。
正翘着椅子、望着天花板心算方程式的梁诗尔被这声笑吓到,还以为沈南风醒了,歪着头凑近去看却发现并没有,反而眉心皱的更深了,她也不知自己脑子里哪根筋抽了,竟用食指轻轻按了一下,想把那些看起来很痛苦的褶皱按下去。
沈南风瞬间睁开眼,梁诗尔吓得笔都扔了,本来就坐姿不端正的她往后一仰,连人带凳子一起摔了下去。
沈南风眼疾手快抓了她一把,但只抓住了扬起来的凳子腿,梁诗尔“咚”的一声摔在地毯上,捂着屁股直咧嘴。
还好有铺地毯,不然这一下肯定要把楼下的何慧他们吵醒。
“你是在写作业还是在玩杂技?”
沈南风表示难以理解,梁诗尔“哎呦”了几声,捂着摔麻的屁股坐了起来,板着脸质问:“你好好的睡觉笑什么?”
“我什么时候笑了?”
“就刚刚啊,不然我怎么会吓到摔倒?”
沈南风无情戳穿:“你摔倒难道不是因为趁我睡觉偷偷摸我,被抓现行后太过激动导致的意外?”
梁诗尔面红耳赤:“谁、谁摸你啊!你、你你你要点脸好吗?你有什么好摸的?!”
沈南风不想与她多说,木然道:“睡觉了,熬夜长不高。”
梁诗尔摘了拖鞋砸过去,沈南风笑着躲开,在房门口冲她一挑眉,关门离开前还喊了她一句:“晚安,便宜妹妹”。
这人真是……
梁诗尔在床上打了个滚,后脑勺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是她压在枕头下的日记本。
昨天因为害沈南风过敏,她足足写了两页日记悔过,中途还掉了次眼泪,一句句话写的那叫一个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中间夹杂着几滴被抹去的泪痕,那场面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她把自己写了个伤心欲绝,最后哭累了、写饿了,下楼找东西吃还被某位日记中的主人公抓了个正着。
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丢脸呢。
她又把这篇日记通读了一遍,尴尬的脚趾抓地,准备撕了毁尸灭迹,但往前翻的时候看到了之前写沈南风【也不是很讨厌。】的那句话的时候愣了一下,手指在微微凹陷的字迹上来回摩挲了一会,仿佛摸的不是字,而是沈南风本人。
为什么睡梦中的少年会那样深深皱眉?
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痛苦?让他笑的时候眼睛里却有另一个他在哭。
梁诗尔把笔迹本盖在胸口,灯光透过手指缝隙落在脸上,她明明与沈南风的联系那样微弱,却又好像紧密相连。
良久,她慢慢坐起身,从书桌上拿起沈南风用过的那支笔,重重把这句话划掉了。
她还是选择把那两页“悔过书”留下,另起一行写了两个字。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