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戚家军大营。
数个火把将大帐内照耀得灯火通明,一名六十多岁的老者坐在帅位上,看着底下的千总,问道:“朝廷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吗?”
戚金眉头一皱,呵斥道:“即便是奉令勤王,也只能驻扎在此处,等待皇命。无诏率军入京,是活腻了吗?”
那千总却道:“总兵大人,我又岂会不知?那些山蛮子确凭地气人!咱们在这里,进不得进、退又不得退,整日与他们照面,我怕又再打起来了。”
戚金暗地里叹了口气,几日前,与那秦邦凭在通州大战了一场。
最开始还只是士兵间的小摩擦,但戚金手底下的兄弟吃了个大亏。
秦邦凭的白杆兵人人身披重甲,手持丈二白杆枪,呈正三角形列队,在短兵相接时,让戚金的戚家军顿时就伤了一百多人,死了十好几个。
可白杆军却是一人未伤,赢了个干净漂亮。
戚金听闻手下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竟然没有去问缘由,头脑一热,摆开了火器营,跟对面打了起来。
戚家军此时的战法,已经由抗倭而闻名天下的鸳鸯阵法,改为以车阵为依托,以火器、火炮为伤敌力量的火器部队。
尽管戚金还抱有了一丝理智,没将全部的兵力都压上,但火器可是不长眼的,一轮火炮和火铳齐射下来,白杆兵们也死伤上百。
更难堪的是,火炮射击有误,误伤百姓数十人,毁坏房屋十余间。
要不是通州总兵及时赶到,冒着生命危险以五百人的亲兵强行将双方劝开,今天这场大战,恐怕就很难收场了。
秦邦凭也不是好惹的,见到了手底下兄弟们吃亏,这几天也正憋着一肚子气,准备再阴戚金一把。
虽然火并已经停止,但是通州总兵知道这交战的双方,谁都不会给自己面子,他们一定会再打起来。
于是,他给朝廷去了一封奏折,请朝廷下旨,调这两人进京。
可是阴差阳错之下,兵部侍郎张鹤鸣因为通奴案被逮捕,他收到的这封公文,就在他房间里压了下来。
通州总兵却再也不敢离开了,他索性带人在两军大营之间,再度扎下营寨来,以防止双方再度交战。
就在通州总兵坐在营地里,思考着要不要再催促一下朝廷之时,却听到了营寨外传来马匹嘶鸣声。
他不明所以,出了营寨之后,就看到一支队伍,从京城的方向而来。
等到前军凑近了之后,他在军阵中看到了一左、一右两杆大旗。
左旗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天子亲军”。
右旗上写着“龙虎大将军平辽督师左都督武安侯杨”几个字。
他有些发愣,还有龙虎大将军?这……该不会是假的吧?
他拿着千里镜看了半天,想着这京畿重地,敢这么假冒的恐怕也没几个。
看那行伍军容齐整,更是人人身披铠甲,一看也应该不是假冒货。
一念及此,他收好千里镜,连忙牵马上前,站在一边。
等到队伍靠近之后,一骑从军阵中蹿了出来,马背上端坐着一位明眸皓齿,清秀得有些过分的小将。
他见到这位小将一身绯袍,胸前绣着麒麟,虽然不认识,但也立马上前答对道:“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到来?”
那小将跳下马来,说道:”本官乃是左都督杨延宜,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启禀都督,下官是通州总兵杨国栋。”杨国栋此时已经四十多岁,见到这个如此年轻的小将,竟然有如此高的官职,倒也不敢怠慢,连忙见礼道。
杨延宜点了点头,问道:“浙江总兵戚金,现在何处?”
杨国栋连忙指了指远处的军营,说道:“都督大人,那边便是戚金总兵的营地所在。”
同样,他又指了指另一边的军营,再次说道:“这边是秦土司的军营。”
杨延宜一看,这位通州总兵的营寨处于两军之间,就立马明白了他这个和事佬的身份。
于是,他走了回去,对着身后的王安说道:“有劳王公公前往这两营地告知,然后咱们在这中军宣旨。”
王安点了点头,对着身边的两位侍者挥了挥手,便跟在杨延宜的身后。
“走吧,杨总兵,本督要借你的帅帐一用,你不介意吧?”
杨延宜对着前方一指,说道。
“都督大人说哪里话来?只是不知,都督大人知道前日之事否?”
杨国栋看了看杨延宜的脸色,连忙说道。
杨延宜点了点头,说道:“帐内再说。”
八百亲军随着杨延宜,进入了杨国栋的军营内,在杨总兵的帅帐前,排列好了队伍。
戚金跟在跟他的部下说话呢,听闻天使到来,传他到杨总兵帐内宣旨。
他不敢怠慢,连忙走到了营地前,用千里镜向着杨总兵的营地内张望起来。
他害怕这是杨国栋给他下的套,虽说前来宣旨的天使不太可能是假冒的,但他毕竟是军人。
既然是军人,那行军前先将败路看,是必备的素质。
在他看到了杨总兵帐前的军旗后,也是吃了一惊。
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说过有一位姓杨的左都督?更加没有听说过姓杨的龙虎将军。
难道是杨国栋?不能吧?
本朝的龙虎将军,是授予了努尔哈赤那个逆贼的。
朱由校这纯粹是为了恶心皇太极,才给杨延宜加了这么个将军衔。
他本来是骠骑将军,加授龙虎将军,也是正好的。
可他左看右看,眼见杨国栋帅帐内,已经敲起了聚将鼓。
聚将鼓,三通鼓毕,不至者斩。
他咬了咬牙,骑上马就往杨国栋那里赶去。
杨国栋站在帅帐外,好似守门的一般。
帅帐前,天子亲军那整齐的军阵,让戚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戚金是使用火器的高手,他望眼看去,这军阵颇为整齐,士兵也是人人肃立,只听到有阵阵呼吸声,在寒风中被吹散。
队伍两侧分列重装骑兵,阵营正前方,是火炮营和火铳手营地,在他们之后,站立着一排排的长枪兵。
戚金只扫了那么两眼,就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支队伍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
从他们人、马批甲就能看出来,更遑论阵营中的那些他也看不懂的火炮了。
就在他驻足观察之时,杨国栋悄悄的推了他一把,面色十分焦急。
戚金回头望了一眼,钻进了帅帐之中。
秦邦凭早就到了,现在伫立在左侧,斜着眼睛望着刚入帐的戚金,满脸都是悲愤之色。
戚金却是冷哼了一声,扭过了头去。
端坐在帅帐前的杨延宜,左手把玩着一把手铳,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两位闻名天下的人物。
这两位入帐以后,也发现坐在上面的是一个小将,年及弱冠的样子。
未等摸清楚这小将的来历,他们二人就已经对他心存轻视之心。
在这个年代,没有天纵之才,任何一位将领,莫不是在战场上,在血雨拼杀中,才能领会战争的真谛。
而这些,最需要的是运气。其次,则是时间。
所以,他们很轻易的就将眼前这位小将,定义为勋戚之后。
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贵胄,找陛下要了这些军职来唬人的。
杨延宜也看出了他们眼中那不加掩饰的轻蔑之意,却是冷哼了一声。
他来之前,朱由校赐予了他尚方宝剑,辽东一切军务,皆有其便宜行事。
大明一应官员,皆可先斩后奏,不分品级,亦不论缘由。
在他走之前,方从哲却将他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半晌。
意思也很简单,就是即便这两位在通州大打出手,但现在朝廷是用人之际。
未经大战而先斩大将,实为不智也。
但杨延宜听杨国栋讲完之后,却是极其的不满。
他对着后帐轻呼一声,“请天使宣旨。”
王安手里拿着一封圣旨,走了出来,站在戚、秦二人身前,朗声说道:”陛下有旨!总兵戚金、副总兵秦邦凭,跪听!”
戚、秦二人连忙跪倒在地,杨延宜却是踱步到了王安身旁站定,居高临下的望着地上跪着的这两位老将。
虽然这旨意不是宣读给杨延宜的,按道理他应该避开。可他现在竟然站到了天使身侧,这跪着的两人,就如同给他下跪一样。
这虽然不妥当,但也是杨延宜有意耍的一个小把戏,在气场上,先压过两人一头再说。
朱由校在旨意中,说明了杨延宜目前的官职身份,并叮嘱这两人,一切唯杨延宜之命是从。
尤其是,在听到圣旨末尾那句。
“大明一应官员,皆可先斩后奏,不分品级,亦不论缘由。”
戚、秦二人对望了一眼,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王公公宣读完旨意,便离开了,趁着他们两人还未站起之时。
杨延宜指着戚金大喝道:“戚总兵,你可知罪?”
戚金慢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轻轻的拂去膝盖上的尘土,用轻蔑语气说道:“老夫从军四十余载,没想到临老竟要受到你这黄口小儿的折辱?老夫且问你,你知兵吗?”
杨延宜到京城才一个多月,他在辽东的战绩和他的名声,目前也仅在京城之内流传。
尤其是戚金、秦邦凭这样半个月前就起兵出发的人,根本没有机会知道这些消息。
他们甚至连光宗驾崩了都不知道。
杨延宜回想起杨国栋跟他说的,这戚家军犯下的好事,摇了摇头说道。
”你以为本都督是个黄口小儿,却不知道本都督手底下有五千条建奴的性命!“
说完这杀气腾腾的一句后,杨延宜用手铳瞄准了戚金,毫不犹豫的就开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