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星如影,夜月如钩。
点点微光透过斑驳的枝叶倾洒下来,显得有些迷离。
京师洛阳,东街袁氏府邸。
当从牢狱走了一趟的太傅袁隗来到兄长袁逢的府邸时。
袁逢也刚好前脚从宫里回来。
只不过相较于袁隗的轻松惬意,袁逢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皇宫已经戒严,任何人无陛下亲允,不得随意进入。
尤其是他们袁氏之人!
问过下人后,袁逢很快就来到了兄长的书房。
房内那位须发斑白的老人正坐在桌案后边,面无表情地咂吧着嘴,吞云吐雾,一屋子烟雾,萦绕不散。
袁隗轻轻地挑了挑眉,默然走至桌案旁坐下,没有开口说话。
待足足一炷香之后,袁逢终于抽完手里烟叶,抬眼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低声叹了叹气。
袁隗这才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看来兄长此行并不太顺利,可是没有见着陛下?”
袁逢抖了抖手里烟斗的余灰,将它轻轻放在一旁后,抬眼望向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道:“为兄连皇宫大门都未能进入,更别提见着陛下的面了。唉,看来我袁家这一次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袁隗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堂堂一朝司空有要事启奏,怎会拒之门外?”
袁逢苦笑道:“听闻陛下此行受了惊吓,回宫之后病情又加重了,因此下旨不见任何人,就连何皇后夜里前去探望都被拦了回去。”
听完兄长的话,袁隗却从话里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他眯了眯眼,连带着脸上的肥肉都不由抖了抖,“不知兄长可知现如今守卫宫门的是何人?”
袁逢道:“陛下如今只信任张让那等宦官,听说回宫后陛下将北军调离,而是换上了由十常侍蹇硕率领的西园军。”
袁隗冷冷笑道:“果然如此。若是我所料不错,兄长之所以进不了皇宫,只怕是陛下已经病危,张让他们那些贼子趁机假传圣旨,把持宫门正在以谋他事。”
袁逢惊愕道:“不会吧?十常侍竟然胆敢如此行事?”
袁隗摇了摇头,捋须淡淡道:“兄长试想,若是陛下一旦有事,他们这些阉人该如何自处?太子之位虽然空悬已久,但无外乎从辩、协两位皇子中择其一人继位,大将军何进掌天下兵马,权势滔天,群臣必然会支持何皇后之子,而张让等阉人又与何进有仇,若是任由刘辩继位,必然会同我们一样设法除掉他们。如今陛下既然病危,他们如何会放过这样难得的一线生机?”
袁逢脸色凝重地捋着白须缓缓点了点头,恍然道:“如今为兄仔细回想之前入宫所见情形,怕是与吾弟所料相差无几了。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如何?”
袁隗想了想,笑眯眯道:“陛下如今病危,对我袁氏反而不会过多苛责,公路那边应是无恙了。既然张让那些阉人想要求死,那么我们袁家倒是不介意为他们借上一把刀。”
一个念头悄然从袁逢心底闪过,他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弟弟袁隗,后者缓缓点了点头。
袁家门生故吏虽然遍布天下,但如今洛阳城内除了几百家丁却无任何调得动的兵马,想要除掉张让赵忠他们,放眼城内唯有一人或许是手持这把断头刀的最好主人。
大将军何进!
袁逢两指并拢屈敲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就先与屠夫何进合作共诛宦官清君侧,待到日后再谋后事。”
袁隗笑道:“兄长英明。那何进向来与本初交好,一直想要结交我袁氏。如今我袁氏主动上门相助于他,想必他也很乐意接受这份好意。”
袁逢点了点头,随即转头对门外吩咐道:“来人,速速召公子袁绍回府!”
“是!”门外有人恭敬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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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皇宫。
龙榻处,天子刘宏终于有些微弱地睁开了眼睛,此时的他已经面如白纸,已经快到油尽灯枯之时,他连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安静地休息。
但他必须撑着最后一口气处理好后事。
他的脑海里回想着一路走来起起伏伏的一生,执政这么些年在他自己手中经历的各样凶险异常的家国大事。
可惜还有好多政事等着他处理,如今看样子都来不及了,只能把这些事情交给自己的儿子,希望他们能勤修政事,守好刘氏江山吧。
他抬起眼皮子看向榻前跟随自己多年的宦官张让,微微抬起手来。
张让赶忙上前紧紧握住刘宏的手,泪水扑簌簌落下,最后他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贴近刘宏耳旁有些哽咽道:“陛下,咱家在这儿呢。有什么事情你说!”
就如同刘宏尊称他一声让父,把他当真正的人看。
他在心底其实对于刘宏,又何尝不是将心比心,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对待。
不得已而将刘宏亲自带入危险的陷局之中,他的心底其实是有些自责与愧疚的。
刘宏的眼角也隐约有泪痕,他有些吃力地发出极其低微的声音,“生死由天定不由人,让父不必如此伤怀,万望保重身体。朕心底唯一放心不下之事,便是朕百年之后,留下的这一大摊子国事。”
说道此处,他的情绪略有些激动,脸上浮现病态的红晕,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张让连忙轻轻扶起他,给他敲拍后背,抚平前胸,刘宏慢慢平静下来。
他拿来一个靠枕垫在刘宏的背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心疼地温声说道:“不急不急,慢慢说便是,咱家听着呢。陛下洪福齐天,必然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刘宏惨淡一笑,道:“朕自己的身体如何不清楚。让父,朕有几句心里话想要与你说说,你让外面的人都先退远些。”
张让点点头,对四周宦官和侍卫道:“你们都退远五十步!”
几名宦官和二十余名侍卫都退了下去,寝殿内只剩下张让一人,张让哽咽着声音道:“陛下,咱家已清退了旁人,慢些说吧。”
刘宏叹了口气,有些费力地喘息缓缓道:“自朕登基以来,先是被窦氏外戚所持,后又被汝南袁氏这些世家望族钻了空隙,若不是有让父你们几个帮衬,只怕大汉江山早已不稳了。这些年来,朕之所以不立太子,实乃朕不得已而为之。朕的两个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自己心里清楚,朕的长子刘辩自小就行为轻佻胆小怕事,没有帝王该有的威仪,而协儿则不一样,举止端庄,聪慧果敢,只有协儿继任大统方才有可能与朝中那些大臣掰掰手腕,只是那些大臣必然会以嫡长为先来阻挠,所以时至今日都未能下定决心。”
叹息一声,又继续低声道:“只是如今却是顾不得许多了,必须趁朕头脑还清醒,立一人为太子,否则朝堂必然生乱,朕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祖宗。”
“朕希望无论是谁继位,让父都能够像辅佐朕一般尽心竭力辅佐朕的儿子,守好大汉江山!”
张让默默点头,他的心里已经清楚刘宏心里想的想法了,即便此刻,他仍旧想要立刘协为太子,只是心底担忧手握大权的何进与朝中大臣扰乱朝廷。
他默默松开刘宏的手,退后几步跪伏在地,呜呜咽咽缓缓道:“陛下如此推心置腹对咱家,咱家感激涕零,咱家几人必定以死以报陛下隆恩!陛下,咱家方才倒想到了个法子,或能遂陛下之愿!”
刘宏突然间眼神熠熠。
张让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缓缓道:“陛下,若要立协皇子为太子,则必先诛何进,以绝后患。至于司空太傅那些人,手里没有兵权,咱们又有蹇硕率领的西园军震慑京师,定然翻不起什么大浪。”
刘宏目光灼灼地望着地面上的张让,终于有些欣慰地笑了,“好好好——”
“朕打算明日后召唤大将军何进、袁隗等人进宫,托付后事。”说到这里,他忽然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张让正要起身上前服侍,他却朝他摆摆手,“让父去吧!朕累了,想休息片刻。”
“是!陛下好生休息,咱家告退。”
张让缓步慢慢退了下去。
待张让走后,天子刘宏捂住嘴唇重重咳嗽了几声,只见在床榻后方的屏风处快步走出来了一个人,躬身而立,正是上军校尉蹇硕。
“你觉得张让的话可行几分?张让此人又是否可信?”刘宏瞥了一眼他,目光平淡。
蹇硕单膝下跪握拳禀道:“禀陛下,张常侍所言不失为一良策,纵使只有一两分可能,臣也愿替陛下分忧试之!至于张常侍本人,不能轻信之!”
“哦?”刘宏有些惊讶地出了声,他揉了揉太阳穴,笑了笑,“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当初可是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样的知遇之恩,就是这般在背后报答他的?”
蹇硕双手伏地,沉声道:“禀陛下,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微臣这一辈子,只求能够对陛下尽忠,不求其他。张常侍的恩惠,来世再报不迟!”
“你这傻子,倒是不枉费朕如此信任于你。想必此刻张让已经在去往你住处的路上了,你且起来快些回去吧。”刘宏疲惫地对他说道,“下去仔细准备,务必护好朕的儿子!”
蹇硕对着床榻上的刘宏,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泣声道:“微臣告退,陛下保重!”
刘宏抬手轻轻挥了挥,不想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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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大将军府邸。
何进负手站在窗前久久不语,心思难测,自言自语道:“这么快要变天了吗?”
就在一炷香之前,袁绍来到了他的府邸之中。
对于袁绍的到来他其实丝毫不意外,虽然他与袁术处处不对付,但毕竟都是同出一族,于情于理都该出面替他求求情。
自己既然当朝的大将军,又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
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袁绍是他倚重之人,尽管此事非同小可,但他愿意卖他袁绍、袁氏一个人情。
只是未曾想到的是,袁绍找他的并不是求他出面求情,反而是递出了一个天大消息。
天子病危,后宫大门紧闭,任何人不得进出。
若是此事是真,那么陛下殡天之后,谁来继承大位?
若是此事为假,那么袁家冒着这么大风险,所求为何?仅仅只是为了搅乱朝堂,救袁术一命?
他的眉毛渐渐凝结成一条线。
“只要大将军派可靠之人前往后宫一试便知真假。”
袁绍平静如水的声音缓缓回荡在耳旁。
他当即不再犹豫,转身朝门外大声喊道:“来人,让何苗速去后宫见皇后一趟!”
一人躬身领命而去。
何进继续驻足在窗前,耐心等待旭日东升。
时间转瞬即逝。
“老爷!二爷到了。”门口有人禀报。
何进蓦地转身,“快让他进来!”
片刻,何进之弟何苗快步走了进来。
何苗长得不如何进魁梧,眼睛细长不说,鼻子也长而尖,纯纯的一个贪得无厌之徒。
“可曾见着了皇后?”何进沉声问道。
“没有,我只走到了后宫大门处,就被蹇硕的人给拦住了,说是无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准入内!”何进气喘吁吁地摇了摇头。
何进脸色剧变,缓缓闭上眼睛,背后的手缓缓握成拳头。
果然,袁绍所言是真的!
何进如鹰锐利的眼睛猛地睁开,眼神里寒芒乍现。
何苗都给吓了一跳,疑惑问道:“兄长,可是出了事情?”
何进轻轻嗯了一声,背手在房中疾走,他忽然生出了一抹担心,天子刘宏本就厌恶刘辩,喜欢刘协,之前迟迟不肯新立太子,就是担忧立嫡长的传统惹人非议和自己手里的兵权。
如今皇宫之内已被张让那伙人把持,眼下天子刘宏身旁又无自己人,若是被张让等人在一旁劝说一阵,说不得刘宏神智糊涂间真会立那刘协为太子。
想到此处,他心中有点急了起来。
他立刻唤来一名心腹,在他耳边低声吩咐道:“你速去袁府一趟,请袁绍过府一叙。”
那人领命便匆匆去了,何进叹了口气。
望向皇宫的方向。
眼神里既有担忧,更多流露出的则是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