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风是在六月徂暑里出生的。
六月的太阳,耀眼得无法直视。这一年的夏日格外炎热,树上的蝉虫似乎都被热脱了皮,没有力气嘶叫。土地被晒的发烫,如果浇上一盆水,立马就会热气蒸腾。
那天的青女有种虚脱的感觉。从前一晚开始,她的腹中便隐隐作痛,一阵疼过后,好一阵没有动静,不知过了几时,一阵又开始痛。但是天还未亮,青女就起身,从水罐里倒了一碗凉水,勉强喝了几口,然后像往常一样开始打扫浣衣。
阳光越发灼人,青女的衣服已经汗透了,不止因为天气的炎热,腹中的灼热也加剧掏空她的力气。
端着浣衣木盆从井边往院中没走几步,青女就倒在地上,盆里的衣物撒了一地。她的下体流血不止,地面很烫,但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其他女奴见状赶紧跑上前去把她扶起来,送回奴隶们居住的草棚,让她躺在草垫上。草棚里很暗,空气很闷,鲜血很快就浸透草垫,浓重的血腥味吸引了附近的蚊虫,在周围嗡嗡作响,青女顾不得这些,她痛的快要窒息,双手紧紧抓住草垫,身体不停颤抖。
在这漫长的阵痛期间,青女的眼前浮现很多幻影,阿父的,阿母的,哥哥们对她呵呵笑,尤其是最疼她的大哥,好像想用他粗糙厚实的手掌摩挲她的头发,两个姐姐,在远处呼喊她,好像说快要下雨了,让她早点回家,还有从小的玩伴,问她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是不是有好玩的地方她自己偷着跑去了。
腹痛到了极点,青女大声哀号的一声,昏死过去。
是在梦里吗?这是什么地方?青女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楚身处何处,好黑,前面影影绰绰好像有什么在动,青女摸索着向前走去,模糊的光线里,她看到一头浑身长满黑色鬃毛的动物,身体很高大,比青女还要高,那是什么?青女继续上前,心中并没有恐惧,她靠它很近了,伸出手,青女摸到那黑色的鬃毛,很软,感觉很踏实。
突然,那黑色的巨兽怒吼了一声,青女吓得一激灵。
青女被这个奇怪的梦吓醒了,猛的睁开双眼,为她接生的阿兰正在用沾了凉水的手拍她的脸,想把她叫醒,阿兰一脸焦灼,嘴里不停的呼喊青女的名字。
有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青女感觉到身下一股热流涌处,然后身体轻松了,接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充斥着这个小破屋——在这样肮脏阴暗的地方,她生下来一个男孩。
阿兰把孩子把脐带剪断,大概擦洗了一番,用一块破布包裹起来,放进青女的怀里:“瞧,长得多壮实,以后肯定是个强壮的汉子。”
青女看着孩子嘟起的小嘴,摸摸他握紧的小拳头,想起了阿父、哥哥,还有一起嬉闹长大的小伙子们。
“告诉你,刚才好好地,天上突然劈了一道闪电下来,把我吓一跳,然后这小子就出来,我往外面瞅瞅,也不像要下雨地样子,你说怪不怪?”
青女没有在意阿兰的话,她的眼里除了孩子,还噙满了泪水,眼泪太满了,漫出来,滴在孩子脸上,而他,鼓着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哼唧着睡着了。
就在孩子出生后没几天,青女母子就被大夫人驱逐去了虞父山。
硕风出生那一日,天上劈下黑色闪电,有尹府的大公子泽齐受惊后,就突发恶疾,高烧不退,不省人事,喝了草药也无济于事。
巫医看过,又用龟壳卜了一卦,对和大夫人说:“家里有一个命格极其凶恶的兄弟,凶兽护佑,削弱了大公子命格,还请大夫人把孩子们都叫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大夫人大惊:“那怎么好!"她马上吩咐女侍:"快,去把所有孩子都叫到这个院里来,请大巫查看。”
有尹府所有的孩子都被带到正屋大院,由巫医一一查看,巫医看完后,问大夫人:“都在这里了么?应该还有吧?”
这时,大夫人身边的茉姆说:“禀夫人,前日,草棚里那个叫青女的,刚生了个男孩。”
刚刚从外面回家的仲康,看到家中乱作一团,问大夫人:“府内发生何事了?”
茉姆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明白地说与主君听了。
“青女?”仲康恍然大悟:“她生孩子了?男孩?女孩?怎么她有孕的事情,到现在都没人跟我提起过?”他又惊又喜。
“主君!”大夫人大怒:“现在是我们宝贵的齐儿,马上要被这个灾星给客死啦!齐儿可是我们的嫡子!”
仲康不说话了。
青女拖着孱弱的身体,抱着刚出生三天的孩子站在院中,站在仲康面前,但是仲康都没有抬眼看她和孩子一眼。
巫医走上前去,细细看了青女手中的婴儿,心里暗暗称奇,这个孩子,命格不一般,若是让大夫人动了他,怕是对自己也有大妨。
仲康问道:“大巫,何如?”
巫医点点头:“正是了。”
大夫人大怒:“你这个贱奴,迷惑主君也就罢了,居然还生个孽种想害我齐儿,来啊,把这对祸害给我拉出去活埋了!”
“不可!”
巫医大人连忙制止。
“这个孩子虽然命格凶猛,但是他的命格此时与大公子已经连在一起,杀了他,只怕大公子的性命都难保,一定要把他养大。”
“该如何处置,能保我齐儿无虞?”
巫医眉头紧锁,拇指指尖在中指和无名指关节之间点过。
“送走吧,送得越远越好,兄弟十年内,不要见面。”
仲康挥挥手,示意府里的其他人去办这件事,然后扭过身走进厅屋,像是极其厌恶又迫不及待地赶走一只苍蝇。
青女抱紧手里地婴儿,心里如释重负。
后来的青女告诉儿子硕风,那天的她心中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旺盛,她知道,只要离开了大城,她和孩子,就有机会了。
这个孩子在虞父山深山里平安长大。很多年后,当他第一次跟着霍叔来到大城,远远见到一个气宇轩昂的大人走过来,霍叔告诉他:“这是你的生父。”
父亲走近了,他没有在看他,只是像其他奴隶一样跪地叩头。
仲康并不认识他,只当他是个普通奴隶,和霍叔交代几句后,走开了。
他不能开口称呼阿父,当然他也不愿意,甚至无法仔细直视那个人的面容,他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想起阿母经历的种种,忍不住浑身颤抖。唯有眼角的余光扫到那个人由远而近的衣角和鞋履上的纹理,然后又远去。
这个实质上的父亲从来没有用正眼看过他,他从来都知道这个儿子的存在,但是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相认过。
黑鹰骑马赶了过来:“大王,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我们赶紧往王宫去吧,那禺阳带着一帮死士还在死守宫门,我们要尽快攻破拿下他!”
硕风深吸了一口冬日的冷冽空气,大业将成,现在可不是追梦往昔的时候。
他用力地夹了一下马肚:“走,去王宫!”
从虞父山到大城,从当年的奴隶之子,到现在的周王,硕风用了将近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