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瓢手里的那只木盒到底装着什么,没人知道。大家都说那是滑瓢专门为九娘准备的赔罪礼物,九娘接受了这份礼物就意味着原谅了滑瓢。
但是这个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接下来几天滑瓢就没再出现过。而九娘这边也不像是解开心结的样子,一连几天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许任何人打扰。
九娘在闭关,明朗的事情自然就被晾在了一边。事先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明朗现在只能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
第一,公司给他的假期足够充裕;
第二,“姐姐”目前处于休眠状态,而玖楼这里足够安全,所以“姐姐”的情况几乎不存在恶化的空间;
第三,综上所述,他的时间十分富足,完全耗得起。所以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时间。
电视剧里面都有这样的桥段:主角拜世外高人为师,但是这个拜师的过程绝对不会顺利。而一旦拜师成功,主角就拥有了金手指。
拜师的这个过程,可以说是对主角的一种考验。
这些道理明朗都懂,但是问题的关键是:明朗并不是那种能够绝对沉下心来的耐心人,他努力说服自己静下心来,但实际上没什么作用。
他的性格促使他选择了他的工作,而多年的特殊安保工作也在潜移默化地造就了他性格。
安保人员在执行保护任务的时候要考虑到的问题就是安全威胁,这些安全威胁有很多是来自于敌方对手所架设的陷阱。
面对这些陷阱,明朗他们要做的可不仅仅只是见招拆招。要想最大程度地杜绝掉这些威胁,他们就得找到源头,将这些设置陷阱的家伙给揪出来。
与自己的对手“赛跑”,这就是明朗在多年工作中潜移默化下培养出来的性格。
你让他在短时间内保持冷静、分析问题,他是没问题的。但是一旦与对手纠缠的时间拉长,他就没办法沉着冷静了。
等待,在诸多考验方式中算是轻松的。但是对明朗这种人来说,这种持续性未知的等待会把他的心性给拖垮。
明朗察觉到了自己性格方面的缺陷,就在他陷入焦灼的时候,他及时地找到了能暂时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方式。
这些日子待下来,明朗和店里面的员工和客人都打过照面,其中有几个甚至已经算得上熟络……虽然碍于人妖有别,但是找他们聊几句却是没什么太大的问题的。
店里面的员工都会说汉语,有几个客人的汉语水平也不错,明朗和他们沟通并没什么太大的阻力。
九娘并没有特意强调不要让他主动接触玖楼里面的员工和客人,所以最起码一点就是:九娘不睬他,他还有其他的聊天对象呢,不至于因为没人陪说话而陷入难以自控的焦灼。
店里的客人都知道他作为人类的这一身份,他也不是第一个进入玖楼的人类了。而这些客人们也更知道他是九娘的“朋友”,这层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了大多数客人的恶意。
对九娘的“朋友”动手,无论是不是在玖楼这边,那都是自找麻烦。
而明朗本身也是个豪爽性格,豪爽的性格无论是放在人类世界还是妖族世界,那都是受欢迎的性格特质,所以店里的客人们也都乐于结交明朗这个“朋友”。
自从九娘回来以后,玖楼的生意也开始慢慢恢复了。玖楼是从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开始的,一直忙到最后早晨天空破晓的那一刻,玖楼的生活基调是夜生活节奏。
明朗以前在执行特殊任务的时候,熬夜通宵是常有的事。他们公司的员工基本上都接受过“抗拒睡眠”的训练,像明朗这种能留下来并且进入公司特殊部门的员工都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但是抗拒自己的困意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对明朗来说,那纯粹是出于任务需要。而这些日子在这里住着,他对熬夜这件事有了全新的认识。
玖楼是属于妖怪的夜市,比之凡间人类的夜生活,妖怪们的夜生活更加健康:没有灯红酒绿的纸醉金迷,他们之间的推杯换盏和觥筹交错不关乎利益升迁,而只是单纯的聊天联络,这样单纯的酒局,明朗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了。
一开始,明朗是对店里的客人们敬而远之的。慢慢地有了熟络的“朋友”之后,他时不时也会在夜晚的时候和这些“朋友”喝上几杯。
在九娘闭关的第十天的早上,店里面一天的营业即将结束,店里面的客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明朗送别自己的酒友,然后瞟了一眼九娘卧室的方向。九娘的卧房就在一楼,此时那扇门还是关着的,九娘还在一如既往地闭着关。
这么些日子以来,明朗渐渐的对九娘闭关有了另一种猜想:他很怀疑这九娘不是在闭关,而是跑出去了。
但是他没办法验证自己的猜想,因为没有九娘的允许,没有谁能进入她的房间。此前,强如滑瓢也只能乖乖地守在她的门口,不敢有丝毫的逾矩。后来明朗听他的几个酒友说九娘的卧房里面设置了极其强大的禁制,任何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意图强行突破她的房门都会很惨。
明朗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准备上楼回屋休息。
楼梯的窗口外面传来呼嚎的风,丝丝凉意透过窗柩散了进来。明朗来日本的之前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是天气还有点热。而来日本之后,气温渐冷,越发有了深秋的气色。
明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天看着不太好,等会估计要下雨。想着再回国的时候,自己这身衣服是穿不住了。等有机会,他得托店里面的伙计给他买几件厚一点的衣服。
回到屋子没多久,伙计就为他端来了热水。他随随便便地将入睡前的准备给应付了过去,正准备睡觉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想法来:去照照镜子。
借着酒精分散意志的作用,这个念头诡异地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大脑。他走到了屋子里的梳妆台前,伸出手去想要将台上的那面铜镜拿起来。
手指与镜子接触的一瞬间,他的手指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咬了一口似的。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把手中的镜子给甩开,但是却来不及了:他的手和镜子牢牢地“黏”在了一起。
他赶紧腾出另一只手来想把这镜子从自己的手上扯开,可是从镜身长出数道黑色的丝线,这些丝线破开他的手臂皮肤,钻进他的血肉之中,就像是一群贪婪的蚂蟥一样吸食他的血液。
“让我好好看看你。”一个苍老而阴森的声音从镜子里面响起。
明朗的酒意已经彻底醒了:这就是那只镜妖!
九娘追杀了这东西绕了小半圈地球未果,最后没想到这东西居然偷偷潜伏在了九娘的眼皮底下!这难道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道理么?
明朗来不及想那么多,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甩脱这东西。眼看镜子已经吸附在了自己的手上没办法轻易甩脱,于是他干脆抱着镜子准备往墙上砸。
那镜身之上突然爆出无数黑色的粘稠丝线,镜子的重量也在这一瞬间猛增。他一个趔趄,双手捧着镜子就跪在了地上。
他双手捧着镜子,“虔诚”地跪在地上,就像是在进行某种特殊仪式的宗教信徒。那些黑色丝线顺着他的手臂攀爬到了他的脖子和脑袋上,这些丝线强行拉开他的眼睛使之无法闭合,然后又强行将他的头掰正、让他直视镜子。
此时的镜面有些模糊,照着他的脸也有些扭曲变形。
“让我好好看看你。”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重复着这句话。
那些攀附在他的头上的丝线吸附的力道猛然加重,明朗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大脑,强行翻阅他的大脑里面的记忆。
有什么东西从大脑里面跑了出来。那模糊的镜面荡起一层涟漪,涟漪逐渐演变成诡异的漩涡,然后镜面就像是放电影一样呈现出一段影像来。
一群人身穿囚服跪在地上,双手被缚于身后,每个人的身边都站着一个身穿甲胄,手握横刀的刽子手。
这是一块刑场,所有人都在等待行刑的时辰到来。现场有几个人拿着名册画像,将这一众死囚验明正身。
验明正身的工作完毕以后没多久,日晷上显示时辰已经到了。
“时辰到。”监斩官说着,将令牌掷出。
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绝望的血红色,明朗感觉自己的头也被人砍了下来。
画面从绝望的血红色变成了一片压抑的黑色,过了一会儿,黑色被一双手打破,一缕缕阳光透进这黑色的世界。
这双手在这片黑色的世界内翻覆,画面的视角也因为这双手的拨弄而不断转换。借着天光,明朗看到这里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死人头颅。
这片“黑色的世界”赫然是一处掩埋死囚头颅的葬坑!
视角突然被抬高,紧接着明朗就看到了一张泫然欲泣的女人的脸。
“靳大哥,我们回家。”这张脸开口说话。
明朗对这一段在熟悉不过了,因为他经常做梦的时候就会梦到。
葬坑中有一只形似龙的恶兽躲在里面,而这只恶兽会袭击他们。
只是他一直觉得梦里面这个将这个“靳大哥”的头颅刨出来的女人有些熟悉,但是梦醒以后这个女人的形象和声音就会被他的记忆给特意淡化,最后就只残留下“熟悉”的印象。可是今天借着镜妖强行阅览他记忆的这个操作,他这才发觉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姐姐”!
促成明朗识别这个女人身份的根据是这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住在他的心中,他绝对不会记错。
现在想想,和“姐姐”有关的梦境,一共是有两部分的。其中一部分是这个“靳大哥”死前还有死后一段时间的意识,这一段意识类似于回忆,内容不可更改。所以每一次做梦,明朗都会经历等待处斩、然后又等待挖掘的过程。至于为什么自己的大脑会将这段回忆中关于“姐姐”的声音和形象模糊,这明朗就不清楚了。
另一部分和“姐姐”有关的梦境才是“姐姐”与他沟通的情景,这一部分可以理解为是“姐姐”的意识。因为“姐姐”的意识是活的,所以每一次的梦境内容都不同。
可惜的是,在“姐姐”的意识世界中,姐姐也不曾向他展示自己的脸。一直以来她都是在以背影和声音的形式与明朗沟通着。
所以明朗刚刚凭着那一句话判断出了她的身份。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但同时这也很奇怪。
明朗想起来自己在“姐姐”的意识中曾经有好几次都差点看到她的脸,但是最后都被“姐姐”给巧妙地遮掩过去了。
明朗以为是“姐姐”对自己的容貌没信心。她害怕自己的样子不够漂亮,但是刚刚镜子里面展示的内容否决了这个可能性,那“姐姐”的容貌虽说不上绝世倾城,但也是小家碧玉的模样,十分可人。
她的容貌不管是放在她那个时代还是放在现如今这个时代,都跟“丑陋”是牵扯不到任何关系的。
明朗猜测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姐姐”身为“鬼”的样子和自己曾经身为人类的模样已是大改,所以她不敢露脸,怕吓到明朗。
镜子里面情节一步步地按照本来的节奏推进:“姐姐”将“靳大哥”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面,正准备离开这里的时候,那只恶兽从葬坑中钻出来,将“靳大哥”的头颅连带着那只盒子一并夺走,然后重新回到那葬坑之中。
画面并没有断掉,情景切换到了一间屋子里面。
明朗一下子来了兴趣:因为被恶兽袭击之后的事情,明朗就不清楚了。梦境的内容总是到此为止,之后的内容就像是被人恶意剪辑掉了一样。或许是藏在他的潜意识深处,但是明朗没有能力将这段内容潜意识之中唤醒过来。
这镜妖到底有点本事,居然把后面的掩藏内容给翻出来了。明朗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这东西,要不是他,自己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查阅这段被自己潜意识“特殊加密”处理过的内容。
明朗并没有见过镜子里面的那间屋子,但是那屋子的风格却和这玖楼的客房基本一致。
屋子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姐姐”,而另一个是一头白发的九娘。
“姐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让九娘出手救救“靳大哥”。
“皇帝本来就得位不正,这太子却偏偏选了一个造反的蠢办法。”九娘摇头叹息道,“皇帝碍于长孙皇后的情面而放过太子的命,但是他东宫太子府的一应从属就逃不了了。”她说着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姐姐”,然后轻声说道:“你的情郎还参与了谋反,皇帝又怎么可能放过他?那镇灵兽困锁诸叛臣的魂魄不得解脱轮回,这得等到李唐的气运国祚断绝之时方能失效。”
“姐姐”摇头痛哭:“我不能眼看着靳大哥受苦,求求您施以援手,下辈子为奴为婢,我都愿意。”
“我要你为奴为婢做什么?”九娘皱起眉头,一口回绝了“姐姐”。最后实在被她磨地不行,她无奈之下松了口:“再过一甲子,李唐气运会出现一个缺口,那个时候我可以帮你把他的魂魄救出来。”
“姐姐”依然摇头,一甲子就是六十年,而她根本就没办法说服自己再等这一甲子。
九娘叹了口气,狠下心来下了逐客令。见“姐姐”不肯走,她一挥手就将“姐姐”扇出门外。
画面在此时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电视机的信号源出现了极大的干扰,画面最后直接变成了一片空白。
就在这个时候,明朗的脑海中传来“姐姐”的声音。她催促道:“他这是要吃了我们,快去喊九娘!”
“姐姐”这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休眠,刚刚这镜妖强行翻阅了她和明朗的记忆,这个举动终于惊扰到了她的休眠,将她唤醒。
她也不清楚这镜妖是怎么混进来而不被发现的,但是现如今能救她和明朗的只有九娘了。
“现在再想起来喊她,不觉得已经迟了么?”那镜子阴恻恻地一笑,然后接着说道:“她不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现在没有谁能救得了你们。”
“姐姐”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不等她开口,镜妖的力量就再次发动起来直接将她给封了口,前面被中断的画面又得以延续。
这一次的画面还是在九娘的房间里面,人物也还是九娘和“姐姐”……这一切看上去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但是唯独气氛和之前截然不同:这次的气氛显得特别沉重。
“姐姐”跪在地上,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瘦了一圈,发髻散乱,精神萎靡。
九娘背对着她,沉声问道:“你可想好了?”
“姐姐”点头应道:“我想好了。”
“不后悔?”九娘又问道。
“绝不后悔。”
九娘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变出了一把剪刀。她将剪刀递给“姐姐”,解释道:“我需要你的头发。”
“姐姐”接过剪刀,毫不犹豫地剪下自己头上一缕青丝。九娘将那一缕头发绾成一个活扣,然后将它摊放在右手掌心之上。
“取你心头血,你可愿意?”九娘又问道。
“姐姐”坚定地点头,回答了两个字:“愿意。”
“你别答应地那么快。”九娘说道,“我取了你这心头血,你可就活不成了。”她说完停顿了一下,又问道:“这样你还愿意么?”
“姐姐”稍微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愿意!”
“口头说的可不做数。”九娘嘀咕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珠子挪到“姐姐”的身前胸口位置。她说道:“你不仅活不成,而且魂魄会残缺。往后这千世万世,始终只能以一缕残魂存活于世,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姐姐”的嘴唇都在颤抖。九娘将手放在“姐姐”胸前,紧接着下一秒,从她的胸口处便透出一股血雾来。
九娘这取心头血的方式,看得明朗额头青筋直跳。
“姐姐”发出阵阵哀嚎,表情扭曲、痛苦不堪。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可是最终她竟是放弃了,忍着剧痛任由九娘予取予求。
她手一招,这股血雾便与她右手掌心的那一缕青丝融合,最终将那一缕青丝染成了红色。
“姐姐”倒在地上,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完,整个人已经气若游丝了。这种近乎强取豪夺的取血方式可不是人类所能承受得住的,几乎等同于谋杀。九娘并没有丝毫的夸张,被取完血后的“姐姐”已经形容枯槁,满脸都萦绕着一股死气,看样子已经是死期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