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鼓声密集,马蹄声、战士们的呐喊声,夹杂在一起,如同天空裂变而出的闷雷。人们庆祝着自己手中的战利品,也感激着上苍慷慨的馈赠。霎时间,热闹非凡。
窗内也热闹非凡,因为我的胃也在敲着鼓,这鼓声不大,比之窗外的战鼓,无异于燕雀之于鸿鹄,根本不值一提。
但这微弱的咕咕声,却像猛兽一般撕扯着我的理智。
商王用计之刁钻、之恶毒,可见一斑。
我眼前的那两个小宫女,眼瞅着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柔弱的像两只待宰的小羊羔,因这商王的一声令下,此刻不得不逼迫自己一直吃那羊腿、兔腿、鸡腿。
品尝美食本来是一件非常幸福惬意的事情,但是被美食撑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商王却把决定这两位小姑娘生死的权力,全部交到了我的手中,不失为一种残忍。
他要我在不忠或者不仁之间做出抉择。
就像他说得,他从来不喜欢强迫别人,只要我不愿意说出五色石的下落,他根本不会逼我说。他是王,是天下共主,坐拥万里河山。自然是不屑于对我做那下三滥的肉体惩罚来让我屈服,他自然也知道我从来也不怕受任何皮肉之苦。
我在出现在他面前之时,他或许已经对我做了充分的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害怕什么,在意什么,他一定是像在暗处窥伺猎物的猛虎一般,早就了如指掌了,最后才对我进行的出击。
我的仁爱,我被师父教导熏陶的人间大义,早就成为了他要挟我的武器。
此刻,那两个小姑娘的肚皮已经犹如两个巨大的圆球,眼里全是求饶和因为求饶而落下的泪花,嘴里面的食物已经涨的再也塞不下,一旁的内侍官却依旧不停的往她手里,嘴里塞着食物。
我瞅了一眼按住我两个胳膊的士兵,他们两个双眼漠视着前方,犹如两尊没有生机的泥塑,帐内的一切动静仿佛都与他们无关。
我听到那两个小姑娘最终再也吃不下那肉腿,扶着涨破的肚皮在我面前求饶。
“娘娘慈悲为怀,求娘娘救救我们。”
“我不是你们的娘娘,也别想用那什么仁慈的称号来束缚我。”
两个小姑娘见我如此无情的回驳,只好哭着继续吃那内侍官递来的肉腿,我看见她们终于是再也塞不下,吃多少吐多少,内侍官则挥起来手中的长鞭对着那两个身单力薄的姑娘抽去。
仅仅是一下,那小姑娘的衣物便被皮鞭打的稀烂,我又看见了当初那个逼我去汤王谷“沐浴”的尖脸刺客,他应该是商王身边颇为受宠的内臣。
他尖声喝道:“你们两个不识好歹的贱婢,大王赐你们美食,居然敢吐出来,这种福分放眼整个大商,多少人想都不敢想。你们两个居然不识好歹忤逆大王心意,来人啊,给我打,打得她们皮开肉绽,我看她们今后还敢不敢忤逆大王。”
那两个姑娘在这帐内被抽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里,嘴里不停的央求道:“余宫人,别打了,我们……我们再也不敢忤逆大王了。”
我听着浑身的不舒服,一来挨打和被打的双方实力悬殊,简直称得上是凌虐。二来,那余宫人嘴巴上说得是宫女忤逆大王,实际上是在精神上抽打和侮辱我,想通过宫女的求饶来告诫我不要忤逆他们的大王。
罢了,罢了,无论如何咱也不跟吃饭过不去。
“别打了”,我低着头闭着眼睛大声对那余宫人吼道,“她们只是两个小孩子,你至于下手这么重吗?你自己家里就没有妈妈妹妹是吧,倘若哪天你的妈妈妹妹们也被这般凌辱,你也要为那人鞠躬精粹?”
那余宫人停了手下的动作,走到我面前加揉造作的施了一礼,说道:“娘娘,我八岁被人卖到这王宫里,就已经没有什么妈妈妹妹了,是大王给了我一口饭吃,大王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只知道,同大王作对的人啊,都该死。”
“恶心。”
我抬眼白了那人一眼,又淬了一口。
“您是主子,您说小人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呀,您要是真的心疼那两个孩子,您就跟大王服个软,咱家也省了力气,您啊也得个慈悲的名头,您看怎么样?”
那尖脸宫人对我施施然一笑,我怎么都觉得别扭。
到底是哪里别扭呢?
啊,胡子,他堂堂七尺男儿,虽然容貌俊美,但是一点胡茬子都没有,举手投足之间倒像半个女人。
我对上他阴险狡诈的脸庞。
咬牙切齿的咽下了心中的倔强,看了看一眼被打得半死的两个女孩子,不得不对那尖脸宫人说道:“叫你们大王来......”
然而商王并没有亲自过来,而是叫来一堆人,把我梳洗打扮了一番,送到了围猎的帅台。
我被饿得头晕眼花,又被方才那样折腾了一番此刻已经是没有了多余的力气挣扎反抗。
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被人打扮着,献上了那帅台。
商王坐在那台上,依旧光芒万丈的像个没有感情的假人,见到我此刻梳洗打扮好向他走过来,才略微勾了勾嘴角,满意一笑。
是啊,他又得逞了。
随着我一步步登上帅台,我感受到台下将士们的目光,也从四面八方的随着我的身影移动。
这些投入这些目光的人,当然也少不了太子和四大质子,他们神色各异,仿佛各有各的忧虑和担心。
真是好生奇怪,仅仅是半天的功夫,就从了今早上我在人群中看他们,变成了现在他们在人群中看我。
我微微侧身一瞥,就对上了姬发悲伤又不舍的目光,让人觉得寒冷,比起商王眼里的无情与冷酷,他则更像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暖被人一点点熄灭,而他自己也渐渐的化作了昏暗的一抹灰烬。
那天夕阳被很多乌云笼罩,四大质子和太子的脸上,都没有了昔日那些洒脱、动人的快乐与阳光。
全军上下,只有商王一个人是快乐的,他看着我一步步向他走进,他眼里奸计得逞的快乐,便愈发的呼之欲出。
是啊,无论我爱的人是谁,能够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侧拥有着苏妲己的人,只会是那天下共主、万邦之王。
他像士兵拥有猎物一般,将我占有,揽我入怀。像炫耀战功一般,将我拉倒众人面前。
满脸都是得意。
只是,他并没有立即宣布我是谁,此刻他也没有办法宣布我是谁。
因为在攻打冀州的檄文里第一条就是:冀州苏护,出尔反尔,目无君上,欲献美人,暗中反悔。
意思是冀州不遵守约定,不把他这个君主当回事,表面上进献苏妲己,背地里却又命人趁商王征战掳走大商王妃。
真是好计谋,他可算是把顺水推舟、自导自演给玩明白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他倾身在我耳侧对我说到
他说得礼物是什么,我并不太确定,是两具血淋淋的少女尸体,还是我与姬发之间就此永久性的诀别?
他总是喜欢送人礼物,但每次都准没好事。
不管是哪样,在我看来都算不上是礼物,又何谈满意?
但这就是商王,从来都是把惩罚当做赏赐,叫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王很喜欢把惩罚说成礼物?”
我冷冷的勾了勾嘴角,笑着对他说道。
“怎么这是美人生气了,这就生气了,好戏还在后头呢。你还记得围猎开始之前,孤问你谁会拔得头筹?”
“这头筹居然不是你的好太子殷郊?”
“孤的这位好太子啊,从来都喜欢跟我对着干,他的母后只教他抚琴,并不喜欢他舞刀弄剑,所以论这武艺与骑射,他都不可能拔得头筹。”
我懒得猜测这回谁得第一,因为我压根不在意这个结果,毕竟谁的第一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我没精打采的坐在那商王身侧,看着那清点猎物的随侍不停的在那龟背上推演记录。
正无所事事的发着呆,商王又不怀好意的笑着看了看我,见我一点都不关心这结果,便又摇了摇头道:“你这般漠不关心,难道真的是想留在朝歌陪我一辈子?”
我根本没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大袖一挥,吊儿郎当的来了一句:“大王您看我还有的选吗?”
说罢我便拿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的等着清点猎物过后,赶紧开席放饭,毕竟我真的快饿死了。
“东鲁方队,共捕获黑熊十头、飞禽八十只、大象一头、白罴三头。”
“南鄂方队,因南伯侯围场作弊,被擒入狱,取消围猎资格。”
我听到南鄂被取消资格,扭头恶狠狠的看了商王一眼,商王却看也不看我,正襟危坐的喝着手中的果酒,仿佛取消的这个决定不是他下的一般,无比的冷静与淡定。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模样,明明他什么都知道,却要做出一副我已经给过你机会的样子,像决定一个物件的摆放一般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实际上他给的机会大家根本没得选。
因为选项与选项之间区别只在于,要么是死,要么是死的更难看而已。
“西岐方队,捕获黑熊十五头,飞禽二百只,大象两头,白虎三只,白罴十头。”
不愧是以骑射闻名的西岐,经历了下午那样一番折腾,还能有这样的战绩,想来姬发这次应该离头筹不远了。
“殷商太子方队,捕获黑熊十头,飞禽一百只,大象三头,白虎三只,白罴八头。”
殷郊的方队也没商王说得那么烂嘛,虽然不是头筹,但是战绩也相当不错啊,况且这数量大部分输在飞禽上,想来也与商人的祖先是玄鸟有关,这只能说明,咱太子殿下御下宽仁,军中将士纷纷效仿太子仁德。
我得意看了商王一眼,挑了挑眉,意思是,“怎么样,我们太子还是可以的。”
(阿瑶对太子:别管,主打一个溺爱,谁让我是他小妈。)
商王无奈的摇了摇头,又斟了一杯酒,继续听结果。
“北崇方队,捕获黑熊三头,飞禽一百只,大象一头,白罴五头,人牲六十只。”
我听完了最后五个字,直接愣住了,面如死灰的看着商王,商王明明感受到了我目光了,却看也不看我。
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帅台不知所措。
崇应彪这小子,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这小子向来都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他从来都是能力上不行,就用策略上补足的。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子会把所有的人牲都揽在了手里。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逃上麓山之前,殷郊就说过,本次头筹让给崇应彪了,我还以为只是一个玩笑,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是句诺言。
殷郊啊殷郊,早知道我的安全是需要这么多无辜的真人牲为我献祭,我说什么也不会允许你这样抉择。
“本次围猎头筹归属北崇方队。”
奉御官宣布了最后的围猎结果后,北方的那团黑色军团瞬间炸开了锅,大家都欢呼着属于他们北人的胜利。我看见崇应彪像个英雄一样被他们一堆人重重抛向了天空,又重重的落在了人堆里。
他脸上的张扬恣意、无比自豪,都书写着一个胜利者该有的姿态。
与之对应的则是猎物囚车里关押的人牲、奴隶们,绝望而悲痛的眼神。
商王的礼物原来说得是这个。
“去颁奖。”
他将那把精美又沉重的长弓,扔在了我的怀里,我像突然接过了一块巨石,这巨石此刻压在我胸口,久久不能平静。
我这才浑身汗毛直立,恍然大悟过来,为什么姬发的眼神那样悲伤。
没有什么惩罚比得过这个沉重了,商王总是最会折磨人的。
让一个心怀仁慈、爱重生命的人,去给一个草菅人命、抓人牲的“英雄”颁奖,这是直接侮辱和摧毁她的信仰,瓦解与制服她的倔强。
我早该知道,商王不是一个特别能忍辱负重又心胸宽广的人,他对我和姬发的恶意与报复,恐怕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