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姬发营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尽管法力没有了,但我这翻墙越户的能力却依旧不减。
吊着绳索,三两下越过那军营的围栏,我便又回到了下午练射箭的森林里。踩着一丛又一丛的草地,我的裤腿也被夜晚的露华沾湿。
跨过重重荆棘,顺着后山的大路往上,我来到了当初姬发教我骑马的那个山顶平原。找了块石头躺下,再一次俯瞰这个朝歌城,同时也能仰望夜空上明月繁星。
与上次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不同,今天的月亮,清冷中夹杂着残缺,是下弦月。那月亮因为残缺,此时在众星灿烂光辉的衬托之下,突然显得有些落寞和失色。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世间之事,或许偶然有双全的时候,但不会永远都圆满。
很多年前的青丘,我也同兄长一起在青丘的草原上看星星、看月亮。他给我唱着青丘族里古老的歌谣:
山中有位身着青衣的姑娘,
手握鲜花等着心里的情郎,
明日情郎就要去到那战场,
姑娘,为何流泪,为何惆怅?
家国天下、儿女情长,
自古难两全,何必图悲伤?
说得是青丘上住着一个爱穿青色衣服的神女,爱上了一个少年将军,将军为了安定天下,战死沙场,神女就在他的坟前化作了一颗扶桑树,等着他再入轮回,二人好好在红尘里再相聚。
少时听哥哥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只觉得二人美好的情感令我向往,只想着快快长大,与自己的情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但如今望着这般坚定又无情的悠长岁月,家破人亡的我却格外的想家、想哥哥、想青丘。
我没有家,也没有哥哥了,听说青丘也换了族长,是我远房旁支里的叔叔。
天大地大,青丘涂山瑶,何以为家?
西风在我耳畔嘶鸣,我恍惚间睡去,期盼灵魂在梦里去到任何一处,能够承载、容纳涂山瑶的地方。
或许在某处金灿灿的麦田里,我追着我的孩子,然后那孩子扑通一声跌进姬发怀里说:“爹爹,爹爹,你看,阿娘她又凶我……”
我正在那山顶的石头上做着美梦,却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惊醒。此时已是后半夜,听脚步声,大概有三四个人,三个人就必定不会是姬发来这山头寻我。
我有些失望,带着失望躲进了周围的草丛。
“攻打冀州的消息,可靠吗?”
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
我藏匿在草丛里,天色昏暗看不清来人的模样,隐约感觉到是一个中年带着一个侍卫,还有一个年轻人。
“父亲,我们真的要动手吗?”
这声音,好熟悉,这不是......
“你是不是在朝歌当质子当傻了,忘记了我一直以来的筹谋了吗?”
那中年男人突然一声呵斥。
对方不再说话,我听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对当今局势的分析,心里断定这又是凡人之间的勾心斗角。
正想着嘲讽和鄙夷,突然又想起来之前商王对我说得话,如今我自己都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的卷入了争斗。这样看来自己也没有比这些人好到哪里去,我才是真正的小丑。
哎,人在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在这其中,就算无心争斗,也会被环境、被权力要挟着,不得不做出违心的事。
再接着,没准被胁迫的时间久了,自己都分不清是被迫还是自愿的了。
“所以我们具体在何时动手?”
“恩州驿。”
恩州驿这个地方听着好生耳熟,咦,这不是当初苏妲己自尽,姬发正好碰到我的地方吗?
这些人约定在恩州驿到底要做什么?听他们刚才提到冀州,此事怎么又和冀州有关。
我还想再凑近了听一听,我总觉得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好熟悉,想凑近了看清是不是我心里想的那个人。
“嘘!”
一双有力的手拽住了我,我扭过头一看,居然是姬发!
这小子不知道在我身后待了多久,我看他的头发也被这西风吹得凌乱不堪。
此刻将他正将食指按在唇尖,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们两个一起待在那草丛背后,直到那三人匆匆离去时,我的脚已经蹲麻了。
“回去吧”,姬发说,“这里风大,别冻着。”
我却没有一点反应,真不是我不愿意走,我的脚已经蹲麻了,压根走不了。
我想着既然走不了,当然不能让姬发这么容易就把我带回去,拧着脖子不去看他。
他居然从身后将我从蹲着的姿态直接从怀里抱起,一把端了起来,我双脚悬浮,这才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
“你别碰我,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我耍无赖又躺回刚才那石头上继续看星星,“我今晚上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睡。”
“好,那我陪你在这里睡。”
姬发也无赖的在我身旁躺下。
“不是说好不睡一张床吗?”
对呀,你们西岐不是最注重礼仪了吗?
“这是地,不是床,你不准走了,我就要挨着你。”
姬发说。
我才没有理他,越理他,他越不讲道理。
他往我身边靠近,我就往旁边挪,总之非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但今晚的姬发估计是铁了心要耍无赖,我往旁边挪一点,他就往我身边靠一点。
最后,我看着着自己再翻两圈身子,就要贴近那半山悬崖了,便不动了。姬发见我不动,便也没有在靠近。
困意满上脑海,我眼见着天上的星星好像从四面八方落下来,砸的我头晕目眩。
迷蒙间,姬发好像将我抱在他身上,放在了远离山崖的那一侧,我知道他是怕我一个翻身从山崖边上掉下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梦里我好像回到了我在青丘王宫的那段日子里,我追着宫门口的那两只大雁一路狂奔,在青丘野花满山遍野的绽放的山坡上,尽情撒欢。
恍惚间,我又好像是去到了姬发说得那个灿烂美好的西岐,我与他携手走在那层层叠叠的麦浪里,我们的孩子围绕在我们身边,我给他们讲着青衣神女的故事。
一阵晃眼的白光将我从梦中拉出来,映入我眼帘的是姬发俊美的脸庞。昨夜里不知怎的,我竟然与他相拥而眠。
此刻,我正躺在姬发怀里,枕着姬发的手臂,就在这天为庐,地为舆的情况下,与姬发隔衣相拥睡了整整一夜。
清晨的辉光照在姬发清秀俊逸的脸上,破碎又好看,不禁让我想起才认识他时,斜阳打在他的侧脸上,也是这般百看不厌的好看。
我凑近了,用手指在姬发的脸上,描摹着他的模样。浓密的眉、硬挺的鼻、纤长的睫毛、丰润的嘴,姬发这小子啊,就是皮相生的极好。
察觉到我在他的脸上捣乱,姬发也从梦中醒来,我看着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脸颊肌肉抽出绽放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颜。
“早啊~”
清晨里,姬发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又带着几分清甜。
那感觉像是我之前在青丘夏日里,经常吃的那种沙瓤西瓜,拿勺子舀起最中心的那一块放在嘴里,仿佛整个盛夏的茵绿与热情都在心里化开。
他唇边化开一个微笑,突然使这周围寒冷的天气里,多了几分如春风一般的柔和。
姬发这张脸就是作弊。
见他在寒风中这样护着我,又拿身体挡在这悬崖边避免我摔下去,我心里的气好像也没有那么气了。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姬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对他说道:“走吧,回军营。”
“嗯。”
听见我说回去,他又睁圆了他迷糊的小眼睛,凑到我跟前说:“嗯?你不生气啦。”
“谁说我不气了,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我起身掸了掸土,迈着步子往山下走,姬发却在我跟前一直道歉解释。
“阿瑶,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行军打仗真的不是小儿科,稍微不注意人就没了......”
我懒得听他的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驯服我,叽叽喳喳,吵的脑子昏。
走在前面,突然扭头扭头回了他一句:“你就没有想过,女人也会对行军打仗感兴趣,女人也能带兵上阵杀敌吗?”
姬发被我的反问惊在原地,在他出生的这十八年的人生里,恐怕是没有人给他说过,女人也是可以上阵杀敌的。
他为人进退知礼,对女孩子向来是体贴爱护,他曾经对我说过:
从小在西岐的时候,父亲和哥哥就教导他说,女人是应该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幼时他和哥哥在西岐,亲眼见证了父母之间的恩爱,他的母亲温柔如水,从不触碰兵戎铁器。
印象里......
母亲的笑容是那样温柔,她就喜欢坐在后院,转动纺车、织着布,这些美好和谐的画面构成了他幼时生涯里,为数不多的、美好的记忆。
我自顾自的走了几步,才发现我说完方才那段话之后,姬发整个人已经愣在了原地,沉默不语。
我回头看着他,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但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在思想层面上,我们有着巨大的差异。
而这差距也正是我们后来分别、又各为其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