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年上战场时,很是不习惯。见不惯残尸断体,闻不了血腥味。
爹同我说,万事莫强求,凡家丫头还在长安等你,你不如早早回去同她成亲,也好过让她日日担忧。
当然我也是有过这个念头的,甚至已经想要收拾包裹回去了,不过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便日日纠结,苦痛半分。
也就是在那时,我收到了阿宁的来信,她写了满满几大页纸张,把她的点点滴滴都事无巨细的写了出来。她说我送她的花枯了,找了尚好的花匠才将花救了回来,那花匠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说这花金贵,小姐要好生照看才是,不可大意。
她听得脑袋发懵,也没记住几句,不过冰茴记住了,因为她都一字一句写了下来,夜晚她都睡下了,还能听见冰茴在小声背诵记下的字,生怕哪里漏掉了。于是,那花长得当真好,说是等我来年回去,便能看见明艳艳的花朵。
我甚至能想到阿宁写下这些话的神情,她定然咬着笔头又纠结又惆怅,于是我就边看边笑。
她还说她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是周明奕,他可比周明生和周明顺好多了,虽然有些傻傻笨笨的,但他人很好,她总愿意同他多说几句话。
看到这里时,我就有些不开心了,极力回想着周明奕是个怎样的人,结果想了半天就只能想起他模样生的不错,便再想不起其它。如此,我就更绝望了,心想阿宁能时时见到他,若是看对眼了可怎么好?
虽然我对自己挺自信,虽然我也很相信阿宁,可我们之间的距离隔得这般远,我还是有些心慌。
我一会发笑,一会纠结,一会又惆怅,直让旁边之人摸不着头脑,唯有爹爹心下门清,同那些将士们八卦:“这小子遇上凡家那丫头就是这般模样。”他摇摇头道:“没救了。”
然后讲了许多我曾在长安城发生的糗事,自此那些将士们看我的眼神都很……复杂,不过我却还是很开心的,大家都知道阿宁是我的未婚妻子,那日后阿宁可不能始乱终弃。
爹无语。
众将士无语。
也是在阿宁这些一封接一封的书信里,让我渐渐习惯了边关生活。
回长安那日,城门口围了好多人,我远远的就瞧见站在人群里的阿宁,她似乎长高的不少,也更好看了,我竟然万分紧张,下意识的就开始整理仪容,在路上我还特意换上了最威风的戎装,本来还挺自信的,这时竟也有些怯弱。
不过离得近了,看着阿宁红红的眼眶,我就什么也顾不得了,阿宁她,还是那个阿宁,从未变过。
我不顾旁人的眼光将阿宁拥入怀里,我听见周围人都在低低的笑,只听阿宁的沉闷的声音传来:“霁枫,我好想你啊。”
那声音自我怀里传来,只有我一人听见。
我也低声说道:“我也是。”
在抬起头的那瞬间,我才有心思去看旁的人,离芠蔚与筏燊站在一处,真真是郎才女貌,我走上前去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筏燊肩膀上,唤道:“筏大公子,可还好啊?”
我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力气不比从前,这一巴掌拍下去,直让筏燊面容扭曲,我暗道不好,忘掌握力度了。
果然,离芠蔚怒吼道:“霁枫你就不能轻点吗?你以为谁都同你这般五大三粗的?”
她嘴上不饶人,眼里却满是笑意。
我嘿嘿傻笑两声。
阿宁却不乐意了,她气呼呼道:“是筏燊自己身子弱,可怪不得霁枫。”
离芠蔚也不与她争论了,因为她也很开心。
凡伯伯与凡伯母也来了,我心里还一阵犯怵,毕竟在离开前我还与凡伯伯有了分歧,也不知他有没有消气。
我踌躇着上前,正要说话,凡伯伯却先开了口,“可有受伤?”
我一愣,呆呆应道:“没,没有。”
“那就好,你凡伯母准备了宴席,为你接风洗尘,先回去再说。”
那一瞬间,我心底的石头便落了地,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阿宁果然说的不错,凡伯伯与凡伯母都是嘴硬心软的人。
对了,还有周明顺,他也站在人群里,只等我寒暄完,他才上前,笑得不知所以。
其实我在边关时,他也是给我写过信的,信里说,我让他帮忙照看的凡家小姐性子很是泼辣,他无力照看。
这话让我好一阵郁闷,他怎可这般说阿宁,阿宁那是率真可爱,哪里泼辣了?
于是,我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哟,周二公子来做甚?也不怕我泼辣了?”
周明顺一巴掌拍过来,拍的我整片背都发麻,我暗骂一声,狠狠骂了他几句。
“行了行了,你也别这般别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我呢,真是出去了一趟,越发小家子气。”他说话当真不留情面。
我都不好意思反驳了。
不过看见他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便问道:“你那个三弟可有婚配?”
周明顺皱眉,一脸疑惑道:“你跟我三弟又不熟,你关心他做甚?”
“我就问你他有没有婚配,你告诉我不就得了,问这么多做什么?”他真的很烦。
“没有,怎么了?”
噢,没有吗?我脑袋就耷拉了下来,心想,他莫不是真的喜欢阿宁了吧?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于是在那日宴席过后,我早早就离去,直说刚回长安,水土不服,实则是偷偷去找了周明奕。
他见到我的那瞬间还很是惊讶,实在不知道我为何会找他,毕竟我们当真不熟。
在他疑惑的瞬间,我也仔细打量着他,别的不说,他这样貌当真不错,虽看着身子弱了一些,但模样俊美,这一看,我的心又凉了半截。
我咬牙切齿道:“听说你同阿宁关系甚好?”
阿宁?周明奕脑子里反应了半晌,才想起阿宁便是凡小姐,他啊了一声,认真的点头:“是不错,凡小姐是个好人,她经常借笔记给我抄,有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去听曲子,家中聚会我们也常走动。”
什么?我大怒,心里慌张的不成样子。
“阿宁都是有婚约的人了,你还跟她走这般近做什么?”
额,这话可把他给问住了,结结巴巴道:“我们是朋友,有些交集也是正常的吧。”
我急急的望着他:“你是不是喜欢阿宁?”
周明奕毫不犹豫道:“自然是。”
我陡然崩溃,只差没对他破口大骂:“阿宁是我的人,你为何要喜欢他?”
一想到等他走了,周明奕要时时出现在阿宁身前,我就慌乱无措,毕竟他真的长得不错,我现下黑了许多,不如往日好看,又离得远,阿宁心中作何想法他也不能一时得知。
周明奕惊讶片刻,大概实在不知我为何这般恼怒,他小心翼翼道:“喜欢凡小姐的人可多了,公主筏公子,还有宫中陛下各位娘娘,长安街上喜欢凡小姐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若霁公子个个都要如此上前质问,岂不是会很累?”
额,这话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愕然片刻,不自在道:“你,你说的是这种喜欢吗?”
周明奕道:“不然呢?”
……
我大受震惊,落荒而逃。
心道,他果然如阿宁所说呆呆笨笨的,但却是个好人。
往日糗事层出不穷,旁人总会用这些事笑话我,但我心中却很是欢喜,因为这都是与阿宁有关之事。
我自小就没见过我娘,就连爹也是三年五载见一次,但我也很是幸运,得陛下以及各位娘娘爱护,即便各位皇子们对我有些怨言,但也不曾真正为难,就连离芠蔚,虽时时与我争锋相对,但心底里还是维护我的。
所以,我并未受什么委屈,继而养成了嚣张的性子。
旁人见了我无不是退避三舍,生怕我找他们的难处,除了阿宁。
那一年太后寿宴,我与离芠蔚绞尽脑汁多日,实在想不出能送什么礼物,于是一合计,便出了宫,想去淘一些稀罕玩意。
不过东西没淘到,却遇见了阿宁。
那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堂而皇之的骂我,即便是陛下教训我时,也会转着弯同我说话,生怕伤了我的心。
所以当时我是真真气愤,寿宴结束后我都气了好几日,离芠蔚不断的笑话我,我便怒气冲冲的跑出去到了丞相府。
在门口时,我又生出些后退之意,不敢进去,直到那个小姑娘偷偷摸摸趴在墙下,对着我比嘘的手势,她好像忘了我是谁。
我便也跟着紧张,与她一同躲着,我小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便格外紧张:“你小声些,莫要让爹娘发现,要不然我又得挨揍了。”
我心想,我也没大声说话啊,分明你声音比我还大。
当然,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凡丞相看见我的那瞬间很是惊讶,哆哆嗦嗦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是凡夫人先出口:“霁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额,这时我才记起我前来的目的,可这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只得说道:“前日里在宫门口冲撞了你们,今日我来道歉。”
……
大家久久无语。
直到凡央脆生生道:“行了,爹娘原谅你了,我也原谅你了,你且走吧。”
我更无语,我可没跟你说话。
从那以后,我便三天两头往丞相府跑,阿宁便一日一日住在了我的心头。
我无数次感叹缘分是个奇妙的东西,在那日黄昏,我遇见了六岁的阿宁,那时我将满八岁,也是在那一年我就想日后一定会娶阿宁。
若是不能娶她,那我,那我就死皮赖脸,反正我是一定要娶到阿宁的。
阿宁实则是个心善之人,有一次她在我耳边念叨,她在街上看见了一个瞎子,常受人欺负,很是可怜。于是我便找了去,果真碰见一个瞎子,我便为她寻了去处,将她安定下来,还买了一个婢女在她身边照看她。
阿宁果然很开心,直说我心善仁慈,因为她不敢随随便便带人回去了,她之前救过两个可怜人,将他们安排在丞相府做事,却不想那两人心思不正,差点害了阿宁。从此,凡伯伯便明令禁止不准她再带人回去。
所以,她便寻了我。
只是没想到那童喜竟生了旁的心思,我将她狠狠说了一顿,再也不去平安坊,阿宁问我时,我只说不想听曲子了。
阿宁对我的话也从不怀疑,这让我又有些愧疚。
离芠蔚常说,我上辈子定然是做了许多好事,这辈子才能遇见像阿宁这般好的人,其它话我都能反驳一二,唯独这句,我无比认同。
去山海关的前夜,我一路快马加鞭总算赶去了青山,阿宁趴在青山树下,那般冷的天,她就这样睡着了。
我一时又气又好笑,不过在看到她的那瞬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愈发强烈,我想同阿宁一直一直在一起。
阿宁问我:“你日后还骗不骗我啦?”
我看着阿宁倔强又难过的脸,几乎就要下意识说我定不骗阿宁,可我什么也说不出,因为我已经骗了阿宁好多好多次了。
那个时候我就有点羡慕幼时的自己,从不说谎话,离芠蔚总说我一根筋,骂得我狗血淋头,我便也对骂回去,我从不让着她。
她嫁去北金的消息传到山海关时,我们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大家都很高兴,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聊着旧事。
前锋营将领胡肖是个比我还嘴碎的人,有他在的地方就不会让场面冷静下来,特别是在高兴的时候,那更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也如阿宁一般爱八卦,什么家长里短的事他是一清二楚。
这不,他又开始同我打听:“霁将军,好些人都说凡小姐性子与我相似,日后回了长安,我便去瞧瞧是不是这么回事,到时还请霁将军不要吃醋才是。”
我便骂他:“滚滚滚,等回了长安,我都看不够,哪还能有你看的份?”
他又问:“那我们能赶上莲公主与筏公子的婚事吗?如此一对璧人,我是真想看看。”
这下我便说不出来了,我很少能有这般哑口无言的时候,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离芠蔚成亲,总要等我回去吧?”
胡肖切了一声,不是很认同我的话,他又转头问周明生:“周将军,听闻你曾与凡小姐有过节,如今你与霁将军关系这般好,等日后回去,你们之间的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吧?”
这话我爱听,我也竖起耳朵听。
周明生没想到一瞬间就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他呆愣片刻,怅然道:“这可不是我说了算啊,还得看凡小姐的意思,毕竟此事错不在我。”他意有所指的指了指我。
我当即大怒,又忍不住同周明生说道起来:“你可莫要胡说,阿宁可没有错,要错也是你错了,再不济那也是我的问题,我不该同人打架,那样你就不会说我坏话,而阿宁自然就不去来找你。”
就等着我这句话呢,周明生双手一拍,“霁将军所言极是,这事确实是你的问题。”
……
我真的很无语。
也就是在这时,施将军自远处走来,明明打了胜仗,他脸色却不大好看,我和周明生对看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敌军又来犯,或者粮草又没办法入城,我想了许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过离芠蔚要嫁去北金。
我觉得施将军在说笑,可是又实在没有理由。
我颤抖着声道:“他北金怎敢?慕容安怎敢?”
却无一人回答,因为他们确实这样做了。
我便想起了许多事,我自小同离芠蔚长大,日日都能见到,我们也厌极了对方,可又离不开对方,每次有什么事,我们都要将彼此推出去,这样一来,陛下与皇后娘娘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与筏燊的新婚贺礼我早已同阿宁准备妥当,那是一副同心镯,我们跑遍了长安城各地才淘了那么一副,掌柜的说这世间只有这一副。我毫不犹豫就买了下来,因为唯有独一无二的东西才配得上他们,才配得上我阿姐。
虽然我从未这般唤过她,但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我阿姐。
有一段时间,我跟着了魔似的,把宫里什么好看的好玩的通通都给阿宁搬了去,甚至连陛下最爱的几盆花都送了去,陛下气得胡子乱窜,可也舍不得说我。
皇子们知道了,气冲冲的要来同我理论,我们都丝毫不退让,于是便大打出手,此事本是我的错,可离芠蔚却还帮着我说话,就如同我也决计不允许有人欺负他一样。
当初我是看不上筏燊的,我觉得世间没人能配得上她,最后为什么会同意呢?其实不是因为筏燊对她有多好,而是因为我清楚明白的感受到离芠蔚也喜欢他,我便再没有理由阻拦。
所以我很难想象出,她嫁去北金是何等模样?
我不能想,也不敢想,人有时候会痛恨自己的无力,而我的这种感觉达到顶峰时便是在这时,我想,我一定会接她回家,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将她接回来。
在我死之前我一直都是这般想的。
其实在闭眼的那瞬间,我想到了好多好多人,从前已经记得不太清楚的事也清晰的呈现了出来。
承德殿外我跪了无数无数次,与皇子们跪,与离芠蔚跪,我一个人跪,次数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但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我十二岁那年从大殿里领完赏赐出来,我偷偷叫住阿宁,同她说:“若是两个心意相通之人在殿外跪下磕头,就能相守一生,白头不负。”
阿宁没有半分犹豫就跪了下来,在我低下头的那瞬间,我红了眼眶,被一个人如此坚定的选择,我其实从来没有过。
爹在大明与娘之间,在大明与我之间,都选择了大明。世间万事都有权衡利弊,只有阿宁,从始至终,都坚定的站在了我身后,不离不弃。
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下跪。
每每想来,心就软的一塌糊涂。
我的阿宁是世间最好的阿宁。
可是,我终究没能回到长安迎娶阿宁,也终究没能迎阿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