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李宇文写到母亲与大伯母的关系,他相信母亲所说都是事实,况且,在他的记忆里,大伯母也有过向他们示好的时候,不过,那都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前面的章节中不是说过嘛,一位老奶奶,在我们那里是叫老嬷,她是我二爷爷的亲娘,是我亲爷爷的后娘。到了最后那几年,我老嬷是由我母亲照料着的,那时,她的腿已不能站立行走,只能用手撑着小板凳走路。
老嬷的腿,就是为了给我大伯母家看孩子才摔坏了,可是,大伯母却没有照料她,老嬷的亲儿子儿媳也没有照顾她。
说这些,似乎又有些跑题,总是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接着往下说,到底母亲是如何获得了我们的敬重呢,当然不仅仅她是我们的母亲,更是因为,她的隐忍与坚强。
我还年轻的时候,那时也就不到二十岁吧,已经去了村里的果园里干活。说起村里的果园,并不是哪个人能够随便进去的,我能去那里干活,也纯是运气。
前面说过,我的大伯因为一次不知情的偶然,做了一件以后记录在县志里的事,他被扣了反革命的帽子,我们家的成分,又是中农,所以,当兵、上学这样的好事,皆与我们无缘。
小的时候,我可喜欢音乐了,拉二胡,吹笛子都不错,学习成绩也非常好,但是,我上学却只上到初小毕业,高小都没捞着去上。因为我家成分不好。
后来,长到18岁以后,部队上来收文艺兵,他们看中了我的长相,我身高也够了,可是,村里坚决不让我出去,说我家里成分不好。
其实,那时,部队带兵的人已经说了,我大伯的事,不能算到我们家的孩子头上。可是,大队书记却坚决不肯点头,我错失了这个出去锻炼的好机会。
母亲就是那时显出了格外的坚强,她见我在家蒙着头哭,不肯吃饭,不肯上工,她想尽办法给我做了一碗面条,又不知从哪借了一个鸡蛋,在面条里卧了,让我吃下。
可那时,我简直难以下咽,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母亲硬逼着我吃下,她说:“孩子,你是个男人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成分是我们改变不了的,别放弃,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可我不信,既然成分改变不了,我的机会还会有吗?
母亲又说:“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想别的办法。”
当然,我知道,并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成分,成分呀!即使人家不计较中农这个成分,也会牵扯到大伯父的反革命的帽子身上去。
见我不出声,母亲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肯离开。
面条凉了,母亲拿去热了,又端回来。她长叹了一声,说:“孩子呀,你听话吧,你这样,不是叫我更难受吗?”
我掀开被子,侧脸看了看母亲,她的眼里泛着泪花,脸上的难过无法掩饰。
我坐了起来,开始吃面条,可是,这碗面条,是和着我的泪水吃下肚子去的,我哽咽着,虽然面条在那时是难得的美食,可于我来说,还是难以下咽。
母亲背过脸去,用衣袖轻轻擦了擦眼泪,说了声:“你慢慢吃,我下地去了。”
第二天早晨,当我起床的时候,母亲已然在灶房里做饭了,可是,她的右腮鼓得老高,她不时地用手捂一捂。
我吃了一惊,这才过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母亲,这是咋了?
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小半瓶白酒,递到母亲手里,母亲熄了灶膛里的火,起身来到院子里的井台旁边的角落里,背对着我和父亲,喝了一大口白酒,就那样长时间含在嘴里。
这个清晨,是有声的,也是无声的。有声的是,母亲咕嗒咕嗒的风箱声已经像往常那样响过,母亲含着一大口白酒的呼噜着漱口的声音响过。无声的是,我和父母无言的痛苦,无处言说。
我轻轻问父亲:“我娘这是咋了?”
父亲叹了口气,说:“牙疼。”
牙疼!可这牙疼,一定是因为心疼才起的吧?因为我,我是他的大儿子呀,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她在我身上倾注的爱,一直是那么深那么厚。
我小的时候,她可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可以教我说话教我做人的道理,可是,明明摆在我面前的光明的人生之路,我却不能去走,这,让母亲如何不心疼?
那个早晨,我就那样安静地站在母亲身后,可是,我的心里却像跑马一样奔腾不已。
当母亲站起来,看到我站在她身后,她脸上现出些许的开心,她说:“起来了?叫他们起来吃饭吧,吃完饭,该干什么干什么。”
确实,必须该干什么干什么,否则,能怎么样呢?
饭后,母亲破开荒地没去队里上工,她换了一身板正的干净衣服,去大队书记家了。
大队书记李玉庭家,跟我家老屋是住在一排上的,中间隔了一条街,他家住在街西那一排的最西头那一户。
我们还没搬到新屋之前,跟他家关系不错,一是因为我父亲跟李玉庭私交还行,二是因为我母亲和大队书记的老婆刘兰花关系一直很好,因为那时,她经常找手巧的母亲给她家的孩子们缝衣服啥的。
具体不得而知,只知道过了两天,我就被大队的广播叫到大队部去了,然后,李玉庭对我说,要我去村里的南果园干活。
这个消息来得这么突然,我愣了。
李玉庭对我说:“你娘这个人,嘴不是一般的好,我都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了。就这样吧,反正当文艺兵那件事已经是不可能了,也只能让你去果园干活,算是补偿你吧。”
我没有吭声,这去当文艺兵和去果园干活,是可以同日而语的吗?
但,也只能接受,总比在队里干活要强。村南和村北这两个果园,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
我回家时,母亲正在做午饭,我的心情虽然还是很糟糕,但总算比昨天蒙头大哭稍微好了一点儿。
母亲见我回来,眉毛往上挑了挑,嘴角扯了扯,像要露出微笑,可是,那肿着老高的腮帮子不容她这样做,她马上把笑隐了。
我站在她身边,问她:“娘,你去找李玉庭了?”
“啊,找了。”
“净爱去找他,这些人,只为自己想,哪会为我们想?”
母亲抬眼看了我一眼,说:“唉,谁不为自己想?哪有撇了肚子向脊梁的?”
“你跟他说了什么?他说你嘴皮子很厉害。”
母亲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土,说:“他说,那个决定不是他一人的决定,我问他是谁的,要挨个找他们问明白,我儿子哪点儿比不上他们家的孩子,人家部队的领导都说了可以带走,是谁那么没有良心把这事拦下来的。”
母亲接着说:“我现在只恨自己当时没在场,否则,我一定拉着他们见部队的领导。委屈死我家孩子了。”
母亲的眼里,又泛起了泪花,可是她硬是没有把眼泪落下来。
以后,我就在南果园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再后来,我被选去了县里的园艺场,当然,这个机会,也是我一次又一次去李玉庭家软磨硬泡,他才给我出了介绍信。
可以说,母亲那一次的据理力争,刷新了我对母亲的认知。
以前,我总以为,母亲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她不识字,顶多是多听了几出戏,会说一些戏文而已。
但是,这一次,为了我的人生出路,父亲还爱口失羞,不好意思跟李玉庭去理论,而母亲却在一夜痛苦之后,顶着鼓着老高的腮帮子,顶着难忍的牙痛,走到了前台。
此后,我从南果园去了县里的园艺场,又去了县政府当过秘书,只不过,后来因为计划生育问题,被人五封人民来信举报,不得不继续回家务农。
这是后话了。
我大伯的身份,也影响到了宇武。他也只上完初中,学习很好的他,也没有资格继续上学了。
好在,从宇忠开始,唯成分论成了过去时,他成了村上第一位考出来跳出农门的学生,终于让我们家扬眉吐气了。
以后,宇秋、宇良也都通过上学改变了命运,这,也足以使父母安心,我也非常高兴。
李宇文写完这些,感觉腰有些累,呀,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只是,刚才沉浸式的写作,他竟然忘记起来喝口水。
他把一张张的纸摊开放在桌上,然后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蓦地,在那个清晨,母亲喝了一大口白酒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时,母亲的背影那么瘦弱,那么落寞无助,他不由得眼睛湿润起来了。
想母亲了,很好很好。
本来,还想给母亲上十年坟的,可是,自己却永远留在了春天里,冬天,腊月二十八,给母亲上十年坟的人里,没有了他,这给他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李宇文突然想到,花间谋士,就是管理花间地带背阴处的亡灵的,那么,可不可以通过领事花鼠香的关系,再去看一看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