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下棋全程心不在焉,甚至可以说视野几乎完全停留在了钟会身上。
钟会呢,则是几乎算得上全身心的投入,但若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那眉宇间的从容,显然,如今的钟会早已今非昔比,早已不是那日面见司马师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外加上废帝的风波与司马昭的种种思量,此刻断然不可能恶了自己。
更何况不日前的策谋几乎全部出自钟会之手,司马昭虽然隐约感觉有些难以执掌如今的钟会,却也离不开他。
因为一但失了钟会,那么,很多事情将束手束脚,尤其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钟会未曾反了自己,那么哪怕行为言语出格,反倒是尽可能需要将其保全。
因为狂妄所以骄傲,而因为骄傲导致目空一切,这样的钟会在司马昭看来,绝非什么有德之将,更算不得什么领军之人。
至于属下传来的那些报告,和底下的民心所向。
司马昭倒是更愿意相信这些不过是出自钟会的诗词造诣。
毕竟底下百姓哪个不喜欢悦耳的诗歌和动人的舞姬呢?
市井小民的心中,能在乎的便不外乎是这些粗俗浅薄的东西。
所以以至于司马昭智者多虑,看出钟会身侧无半个可用之人的同时,便难免走入了思维的误区。
此刻的他也尚且算不得年迈,自然也称不上人老成精,外加军事与政治上的种种足以让其如今焦头烂额。
但他却并不知道,有时候,毫厘之差的判断,在未来的有朝一日,却足以致命。
一盘棋久久未能结束,钟会每次落子都极为杂乱,可偏偏每次濒临绝境,却总能嗅到那一线生机。
以至于每次司马昭感觉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时候,钟会却总能从首尾某个地方逃窜,司马昭不由得心生三分气恼,但看向钟会的眼眸却始终温和。
钟会却是在心中暗笑,这个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家伙,流露出这般神情还能是什么原因?
他几乎是不动脑子都能知道,于是故作疏忽总算让司马昭阻断了钟会的所有退路。
见此情景,司马昭得意洋洋的看向钟会:
“士季, 你输了。”
钟会起身拱手行礼后轻笑道:
“承让,还是兄长略胜一筹。”
这句吹捧外加上刚刚赢了棋局倒是让司马昭心中尤为舒服,摆摆手示意钟会离去。
钟会微微颔首,行礼后离开了司马昭的府邸。
司马昭看着钟会离去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看了钟会几眼,这才收回了视线。
而钟会直到离开司马昭的府邸神色都未曾有半分波折,直到回到自己家中,这才喝了口茶水,端坐在钟会对面的马隆神色略显疑惑。
显然不明白是什么让钟会手脚闪过几次不易察觉的战栗,而以马隆的城府,自然也清楚这些东西并不能去询问钟会,除非他愿意自己说明。
钟会倒是没有顾及什么,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马隆叹了口气后开口道:
“孝兴可是有何良策,可解我等此刻危局。”
马隆有些沉默,钟会之前已经跟他讲述过如今的曹魏大势与司马家那日渐茁壮的兵峰。
但马隆却并未给出回应,此刻见钟会如此情景,却是已然在心中暗暗明白了什么。
恐怕,若非钟会处理得当,今日险些与司马家这个庞然大物撕破脸皮。
而再回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以及与司马家族的关系,马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若是钟会遭遇不测,自己的下场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本来还是心中暗恨被张华拉上了贼船,但经过子文的叙述后,却让马隆心生出了几分甘愿粉身碎骨的释然。
那一句为万世开太平,深深震撼了马隆的三观,而提出此概念的钟会,此刻在马隆的心中,则是宛若神明。
钟会自然不可能在这顷刻之间知道马隆那翻天覆地的心理波折。
若是他能知道,却也只会翻翻眼皮,此刻的司马家,是万万不可能与自己翻脸的,所以马隆的所有担忧,都称得上是无稽之谈。
不多时,马隆回过神来,神色却是渐渐坚定,语气也不再能感受出半分躲闪,坦率而森然:
“这天下,从未有过安定。”
这牛头不搭马嘴的回答让钟会嘴角抽了抽,忍不住看了马隆一眼。
但看到马隆眼中的坚定和反应过来他的吐词后,钟会却被茶水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直到侍从帮忙拍背很久才缓过劲来,这才翻了翻白眼看向马隆。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弱智。
而马隆却是浑然不觉的继续开口道:
“若是说眼下谁能让百姓丰衣足食,那么,依在下看来,怕是只有...”
碰...
他这话还未说完,钟会已经口吐白沫翻身倒地,若非一侧的侍从搀扶,怕是几乎昏迷了过去。
虽然身侧和在场之人都堪称的上是可以近乎绝对信任,但这下就连坐在下至位旁听的子文都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差点上去想要撕烂马隆这张嘴。
而回过神来的马隆却意识到了钟会的话绝非是要和司马家撕破脸皮,也不是说要自己表态。
明白自己会错意的马隆瞬间面红耳赤,好在张华不在,不然早已笑出声,而且日后还会以此取笑自己。
听到这家伙终于止住了嘴,钟会这才翻了翻眼皮,他当然是装的,但钟会看似狂傲,实则暗自深为谨慎,更是对马隆没有子文那般的信任。
此番话语,自然是以马虎眼的形式遮掩了过去。
钟会起身离席许久,子文仍旧呆愣的看着马隆,之前与张华交谈张华可是极为称赞马隆的才能,此刻看来却是有些浪得虚名。
而子文又哪里知道,马隆只是一时上头失了水准和受到惊吓乱了分寸,但他此番行为就犹如在考场交了白卷。
不自觉间却隐约有三分已经淡出了钟会内在的核心圈,若是不能尽快发表什么有可取之处的言论,那么,钟会便不会再相信马隆的才能。
马隆自然也能想通这一点,但有和张华的关系作为保障,外加上自己擅长的军械制造和领兵能耐,他倒是并未因此而感到忧虑。
然而,未来论功行赏的那天,他才为今日的言行深感后悔,当然,那便是后话了。
此刻的钟会则是来到了一个人的坟墓旁烧了些纸钱,神色颇为奇怪,似乎是在难过,又仿佛是想要说些什么。
最后却是端坐在坟墓旁,面带思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烧完之后便自行离去,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