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阆的小脸上笑意明朗,眼睛将眼前人悉数看了一圈,见到当中那个一身白衣的美貌姑娘冲自己呲牙一笑,笑容灿烂,伸出一只手来道,“我是颜凉。”
看着她伸过来的手,有些迟疑,所以是该怎么回?
便也试着伸出手来,颜凉与他轻轻拍了一掌,算是互通了姓名。
如此随意自在,潇洒无忌,与他认知当中所有的那些低眉顺眼,躲在内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完全不同,可是却又说不出的自然流畅,好像她本就该这样,本就是这样自在如风,叫他也跟着如沐春风里,浑身透着说不出的轻松,好像自己也获得了那样珍贵的自由。
“我是红药!”一个梳着高高纤云髻的可爱姑娘笑眯眯道。
一旁面色幽冷的晴川淡淡道,“晴川。”也算是勉强打了招呼,只是连个正眼都没给他。
眼睛看了一圈,却没到苏先生,谢阆忍不住道,“怎么没看到苏先生,”
“苏先生正在房间里泡药浴呢,估计很快便可以了。”红药答道。
正在房间里一边泡药浴一边看书的苏子夏听闻窗外的阵阵笑声,禁不住也跟着微扬起嘴角。将一个在各种条条框框中规规矩矩,以标尺衡量着长大的孩子突然解放,也是需要勇气的。
或许等他见识过了外面的灿烂和自由会变得不再愿意被束缚被捆绑,当年的箫褚白便是如此,可他相信他 自小带大的孩子,他的身份和责任,不允许他有那样的私心和可能,箫褚白可以任性,他却不可以。
最理想的成果就是,他见过了这世间的冷与杀,残酷与血腥,真正明白自己该当以怎样的心态和斗志与这个世界的黑暗正面为敌。
届时他将不再是一只被困笼中的囚鸟,而是蜕变成真正的人间守护者。
身体小幅度的轻微摇摆了一下,“哗啦哗啦”,漂浮在桶内的冰块开始彼此轻轻碰撞,发出小小的声响。
入浴桶时分明还是滚烫热水,不消片刻,水便冷了下来,继而慢慢结冰,慢慢地就在水面上凝成了厚厚冰块,上下浮动,他体内的寒早已冷彻入骨,叫他备受煎熬。
轻轻呵出一口气,冷水自他肩背上慢慢滑下,流成小股的溪流,重新汇入冰河。
红药近些时日没少折腾他,各种古怪的治疗方法闻所未闻,他亦欣然接受,随她各种尝试,颇有几分宠溺的味道。
成与不成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不好叫一个跃跃欲试,满心想法的小姑娘的热情落了空,便就陪着她们玩一晌吧。
人活得久了,心就会首先老去,老到慢慢僵硬,人间许多事情就都没了趣味,无论容貌如何年轻,心也是岿然不动。
如今热热闹闹玩一场,权当自己又年轻了回。
他将书放回到一边的矮榻上,准备起身。
忽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苏子夏轻声道。
“先生。”一个府内小厮恭敬地走了进来,低垂着头,道,“刚才吴公公传来口信,邀您去城郊的翠柳庄下棋小叙。”
苏子夏自浴桶中站起身来,冷水将他的肌肤冻的近乎青白,声音淡淡,似乎也挂了层薄薄的凉气,“去回话,苏某必定如约到访。”
“是。”小厮低着头退了下去。
擦干了身体,慢斯条理的穿好衣服,重新挽发,他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温雅却病弱的苏先生。
吴道悔的举动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以为稳住了他,他们便有机可乘,殊不知如今的局面早已发生了逆转,他可以依仗的,已经不再仅仅只是自己。
推开门,外面的喧嚣热闹一下子涌了进来。
苏先生扬起笑颜,“閬儿,你来了。”
私下里只有两人时,他总是这么叫他。
谢阆此刻正脸色有些微红,脸上还挂着糕饼渣子,怔愣了一下才回道,“先……先生,早。”
适才下人们端来了几盘糕饼,原本还有人客气着劝他吃些,他本不饿,出于礼貌本想拿一块来意思一下,怎知手还悬在盘子上方数寸。
“嗖嗖嗖嗖”几声,糕饼居然不翼而飞,等他的手后知后觉慢半拍的伸过来时,盘子居然空了。
杨崇浚吃的最快最多,因着昨晚惹了红药不快,红药现在处处与他为敌,偏要抢他手里的,不一会两人就打的不可开交,可惜两人都是中玄天,水平本不差多少,打起来完全分不出胜负,一块糕饼来来回回在两人间穿来穿去数次,最后不小心被杨崇浚用力一捏,碎成一堆渣渣撒了一地,谁也没吃着。
谢阆吃惊地看着一群人,连吃块糕饼都这么起劲,有些不知该怎么融入他们,人还有些呆愣,脑子好像都没睡醒,嘴里突然就塞进了一物。
颜凉将自己手里的糕饼塞进了他的嘴里,体贴地小声跟他说,“和我们这些粗人吃东西要积极些,动作慢了可就吃不到了。”
嘴里的枣泥糕饼又软又糯,谢阆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最后犹豫半晌还是慢条斯理的吃了下去,嘴边不可避免地沾了些糕饼渣却不可知,活脱脱像一只小花猫,表情却还是一本正经,“多谢姑娘了。”
颜凉看着他那副故作老成的假正经样,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
苏子夏推门而出时,就是遇见了这样一幅场景,院内热闹非凡,谢阆见苏先生终于出来了,忙开心地奔了过去,怎知苏先生见他先是一愣,随即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直笑的小皇帝一脸莫名其妙。
苏子夏伸手摘掉了他脸上的糕饼渣,笑容宠溺,“你都吃到脸上去了,像只小花猫。”
谢阆的小脸刷地就红了,他自小到大何曾出过这样的糗,担心有人要嘲笑他,赶紧回头看看,却发现大家都在忙着劝架,完全一副见惯不怪的架势。
他赶紧奇快的抹了几下脸,连帕子都来不及取。
“在这里,就忘了你的身份,随意自在的去玩耍吧。”苏子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弄的有点乱,他想这么做很久了,奈何平日里小皇帝身份尊贵,哪里敢这样造次,今天也算了如了愿。
见苏先生出来,打做一团的二人便立即分开了,红药满脸期待地蹦了过来,“苏先生快给我把下脉!”
苏先生已经习惯了红药的诊疗手段,依言伸出手来,红药摸了片刻,发现他体内的那只兽完全不受她的引导,仍旧闭目大睡。
还好她失败次数多了,已经学会了自我调节,道,“看来下次要找机会试试第八种方法了。”
苏子夏依旧一副好好脾气的样子,“好。”
然后慢吞吞地放下袖子。
他目光越过众人,刻意在颜凉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瞬,道,“适才吴公公约我去下棋,苏某需去赴约,颜凉,閬儿就交由你们带着他了,务必让他玩的尽兴,也要保证他的安全。”
颜凉心领神会,收了刚才的嬉笑神色,正经道,“交给我,我一定会保护他平安。”
苏子夏伸手入袖,伸出手来时掌心忽地亮起一团莹白色的柔光,几枚小小的符纸浮在掌心,正缓缓地飘动着。
“这是我昨日绘就的换形符,每人一枚贴在身上,在外人看来即变换了容貌,完全看不出本人样子。”
“哇!”头一次听说居然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几个人都禁不住有些兴奋,随便贴张纸片在身上就可以彻底易容换形,这可比易容术厉害多了。
苏子夏看着几人一脸崇拜的神色,忍不住笑,“换形符是有时间限制的,每次只能用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自动消失,所以你们想出去尽情玩耍,便趁着这两个时辰之便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颜凉知道苏子夏任务最危险,他即将要亲自去直面玉狐宗宗主的威压,稳住对方,面对那个强大到令人心生畏惧的敌人。
她之前偷偷问过红药,红药曾言,苏先生的身体羸弱已近破碎,绝受不起任何一丁点的伤害。这样脆弱易碎的人却依旧笑容满面地甘赴这场鸿门宴,更叫她心中隐隐不安。
谢阆没想到苏先生居然要离开,他原以为苏先生会贴身保护他的安全,苏先生要走,他的心骤然紧了起来,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赤条条的暴露在了一群饿狼的面前,随时会被人撕裂,心中的惶恐决了堤,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苏先生……”谢阆小声而委屈地叫他,恨不得捏住他的衣角叫他不要走。
苏先生又揉了揉他的头,将上一次被他弄乱的地方抚平,将他转过去面向颜凉,“你看着,这位姐姐是武林高手中的高手,我让她来贴身保护你的安全,你不必多过担心,除此之外,更有无数高手暗伏在你四周,绝对护你周全。”
谢阆心中的隐忧没有退却多少,他多希望苏先生能留下来陪着他,可他也知道苏先生决定的事便绝无回转的可能。
“閬儿,我不可能永远护得住你一辈子,该看的看听的,你要自己亲自去看去听。”苏先生轻声道,“珍惜机会,出去玩吧。”
“是。”谢阆低低应着,不再强留。
将手中的换形符给几人分了,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将符往身上一拍,一道柔光闪过,几人立即变换了形貌。
在外人看来,颜凉成了个拄拐的老太婆,还瞎了一只眼;红药成了吊眼睛一脸不善的矮个中年男人;晴川成了个面容普通,近乎过目既忘的普通壮汉;杨崇浚则成了个弓着背留着山羊胡的小老头。
还剩最后一张符,几个人齐齐看向了谢阆,突然好奇他会变成什么样,小手一拍,符纸落在衣裳,原本英俊挺拔的小少年就变成了个扎着两个冲天鬏的可爱小女孩。
听着身后传来的阵阵欢笑之声,苏子夏慢慢走远,就当是人生路上必备的帝王一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