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街,杜宅。
偌大的一个庭院,前前后后几乎不见半个人影,除了空寂寥落,更显出一种颓败的荒凉感。
但在昨日之前,这里分明人来人往,人声喧喧,尚有人气。
只一夜间,就仿似成了人迹无痕,鬼影幢幢的鬼蜮。
外头日光浓烈,关闭门窗,里头却暗逡逡的不见光亮,暗沉的很。纳兰明珠仿似雕像一样,在这里已坐了 半晌,越想心里越气闷。
“真是失算。”他额头的血玉弯月殷红如血,刻在他苍白俊美的面庞上,带着一种高贵而圣洁的光辉。
“还看不明白吗?箫褚白将我们困于江宁,结盟是假,杀人是真,他盯上我们了。”纳兰明珠愤恨不已,随 即又嘲讽一笑:“他早已知道那位的手都伸到了哪里,砍手断脚,当真是毫不留情。”
半晌,黑暗中传来回应声,才知道这里并非只有一人。
“听风谷只要谷主你还在,便永远不会倒。至于箫褚白,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哦?”纳兰明珠似乎有了点兴致,翻动眉目,看向黑暗中的一角,“如何?”
“江宁困的可不只我玉狐宗的盟友,还有瑞王谢韫自己!他不也困在这里吗?”
纳兰明珠坐直了身体,眼睛微亮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可是王不留行还在江宁,天下就无人能伤他。”
“王不留行今夜子时必会离开。”暗哑的声音继续说,“谢半仙时隔三十年再显露踪迹,王不留行如何会错过这个机会。”
“我还当那位不知箫褚白的动作呢,原来是早有后招。”
“义父之前总是说,他此生做的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让谢韫离京,第二件事就是让苏子夏留京。当年谢韫离京,便如游鱼入海,谁曾想十年间王不留行竟片刻不离他身,始终杀他不得,让他苟活至今。第二件就是让苏子夏留京,本以为这个心腹大患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慢慢折杀,却不曾想,这一离一留,反到成了拌住自己手脚的最大障碍。”
“如今箫褚白自作聪明,作茧自缚,倒是成全了我为义父尽忠尽孝的孝心,义父无法离京,江宁的事由我全权安排。”
“你有把握杀的了他?”纳兰明珠眼底喜意弥漫,俊美无俦的脸上因为狠厉的笑容而有些微的扭曲。
“我自是不能,但有人却可以。”
黑暗中慢慢转出一个身影,个子不高,戴着一张笑眯眯的狐狸面具。
“江宁已经不必再留,伺机离开方是上策。”
纳兰明珠不再答话,戴面具的人继续道:“接下来的江宁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那道瘦小的身影慢慢向外走去,忽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停下来,躲在面具后的声音瓮声瓮气,“对了,如果得到《玄天内功心法》,你知道该如何做。”
纳兰明珠舔舔嘴唇,讥笑着:“放心吧,当然会孝敬宗主他老人家。”
纳兰明珠盯着那道瘦小的背影,勉强压下了嘴角那抹呼之欲出的不满,转而微笑着问:“我很好奇,就算得了心法,又如何能辩真伪?”
“自是有人能辩。”
“恭送玉狐使。”纳兰明珠客气道。
脚步不停,那人影却是倏忽走远了。
*** ***
在客栈休息了一晚,裴京墨的精神总算好些了,他身体强健,这些年不知道多少次在刀尖上捡了命回来。但他伤势颇重,颜凉还是要求他再多休息一天,现在外面局势混乱,他现在出去被人发现更加危险。
裴京墨此时早已没了脾气,温顺的像只被驯服的家犬,颜凉说什么便是什么。双眉不再紧锁,眉眼间一片宁和,少了那份狠厉阴鸷后,终于露出了这张脸原本俊朗舒爽的一面,额前几缕碎发随意的荡着,竟也是个让女儿家面红心跳的郎朗美男子。
“你……”京墨欲言又止,眼睛还是看着面前的黄衣少女。
“你就直接叫我颜凉好了。”
“是……我还有点不习惯。”京墨低声说。
那抹黄色一旋,就坐在了他的床前,端着一碗汤药,就要喂到他的嘴巴里,“先把药喝了吧!”
京墨赶紧接过了药碗,“我自己喝。”也不怕烫,自己一仰头赶紧将药喝光了。
看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颜凉忍不住笑出声来,谁能想到人人谣传的吃人魔王也会有这样窘迫的时候。
将药碗放回到桌子上,昨天他们聊了整整一晚,要不是考虑到京墨是个病号需要休养,她真能和他聊到今天早上,直把所有的问题都捋清楚。
颜凉接着昨天没问完的问题问,“我们接着说吧,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箫褚白?也就是瑞王谢韫。”
“其实我与他并不相熟,一年多以前我得到消息瑞王得了‘剑气八十里’后,便数次想方设法盗剑。”说到这里,京墨仍觉羞愤,“但瑞王府高手如云,我几次被擒,瑞王非但没有为难我,反而以礼相待,原来他想让我留在瑞王府,还说什么会与我一同替你报仇。”京墨看了颜凉一眼。
“我当然没理他,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对我们两仪宫有情有义,背后却又以“剑气八十里”为饵,邀请天下群雄召开英雄会,共享你的秘籍。我当时气愤不已,他却托人传话,说八月十五宝剑会在瑞王府出现,届时他会做一场大局,将所有被玉狐宗控制的门派一网打尽,也许那时杀害你的凶手就会露出痕迹。”
“玉狐宗?”
京墨看着颜凉,双目炯炯,“当年指使陆玄机杀掉你的,就是玉狐宗宗主的命令。”
颜凉不自觉地站起来,玉狐宗?我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个宗派,更不曾与玉狐宗打过交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这是箫褚白告诉我的,他告诉我,因当年你的一时善念,救过的两个少年,就是这一切的引子。”
“我救下的两个少年?”
“瑞王谢韫和先太子谢弼。”
颜凉刹那间内心一片雪亮,她忽然就明白了。
“玉狐宗要杀的是太子和瑞王……却不小心被我给搅黄了。”原来是她无意间插手了朝堂秘事。她身在江湖,哪里知道谁是瑞王,谁又是太子了,离开那些华屋与锦绣衣衫,在她眼中,那就是两个普通不过的迷路少年。
“玉狐宗隐迹江湖多年,暗中笼络诸多势力为己所用,他们手段残忍,自有一套控制人心的法术,凡入玉狐门下,终身不得脱教,他们此番露出尾巴,也是被传说中的《白首太玄经》所诱。”
也就是说十年前的陆玄机其实早已暗投玉狐宗门下,而当世见过《太白剑气诀》和《玄天内功心法》秘籍的也只有陆玄机一人。
“所以玉狐宗想要确认剑中的秘籍是否为真正的《玄天内功心法》,就必须由陆玄机亲自过目。”
仿佛是被一记重拳狠狠捶在了胸口。
他明明已经得了《太白剑气诀》,而我也会看完之后把《玄天内功心法》给他,她从未有过藏私的想法,他早晚都会得到内功心法的,根本不需如此大费周章。除非,比起秘籍,他更想要的是她的命。
宁可舍弃了内功心法,也必须将她杀掉吗?
颜凉闭上眼睛,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想把胸口的钝痛感驱散,“你可打开过剑柄上的机括?”
“打不开。”
京墨想了一下,继续道:“瑞王此局,一是为了歼灭江湖各派中隐藏的玉狐宗分身,另外一个就是引陆玄机露出痕迹。”
京墨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颜凉,“而江宁此局的诱饵,除了剑中隐藏的《玄天内功心法》,还有的就是瑞王自己。”
就像他密谋许久欲除玉狐宗爪牙一样,玉狐宗同样心心念念欲杀他多年,苦于迟迟找不到机会下手,如今箫褚白自己困住了自己,正是杀他的绝佳机会。若再被人发现剑中秘籍为假,他瑞王的名声也就彻底扫地了。这一盘的赌注不可谓不大。
真可是,一着不慎,也许就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哼。”裴京墨轻轻冷哼一声,“若非见他甘愿以身犯险,我断不会答应替他来盗剑,哪怕搭上两仪宫的名声,也必须揪出陆玄机,我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颜凉站在窗前,一时没有说话。
她现在的心里有点乱。
她能确定箫褚白对陆朝颜的心意,但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份上。宁可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一意孤行到近乎偏执。
可那样沉甸甸的感情,终究是给了她人了。
可她不再是陆朝颜,她是颜凉,即使站在他的眼前,他依然可以忘穿而过,看的仍是她身后的那个影子。
她从未落进他的眼中。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
过了一会,京墨又愤懑不平,轻轻道,“比起陆玄机那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我反倒觉得这个瑞王还真诚些。”
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裴京墨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颜凉,却见她望着窗外怔怔出神,竟是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