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搭上了薛佛思和齐格追踪的小船,向裂冰城的港口出发。
经历了苦战和争论,所有人长期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稍微放松,大家分开休息。在茵蔯粘着我要一起睡的时候,纳美瑞面无表情地将他推了出去,和齐格一起关在外间。
茵蔯在门口嘟囔了片刻,对纳美瑞一阵叫骂。但精灵全然不理会,最后茵蔯不耐烦地踹了两脚门,喊了一声“小初晚安”就离开了。
海水轻拍着船板,一波一浪,令人十分安心。我原本有些疲倦,但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抬头看到月色从舷窗洒入,皎洁柔美,便走到与舱房连接的甲板上,站在那里吹风。
夜晚的大海非常宁静,只能听到温柔的海浪低唱,海水清澈透亮。我伸出手,感受着海风吹拂指尖带来的凉意。突然间,一床软和的毯子盖在我肩上,精灵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披好。”
我回头看见纳美瑞站在身后。精灵的眼睛深邃明亮,脸部线条刚硬英挺,被月光一照,更有一股出尘的清冷。
“你也睡不着?”我歪头发问。
纳美瑞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你……不怕吗?”
“怕什么?”我奇怪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用意。
“我……”纳美瑞犹豫半晌才继续说道:“我是路奇乌斯的奴隶。早在拍卖场中我反击的时候,你就对我的身世有所怀疑了吧。但你几乎一直没有问出口,为什么?”
“我问过一次你为什么会在马车上,但你没有回答。既然知道你不想回答,我再问又有什么用?”我笑着将滑落的毯子扣住,“怎么?你不也是从初见就防着我?倒要问,你不怕我么?”
他没有接话,只是上前与我并排靠在栏杆上,看着波澜闪动光彩。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海天相接处,阿塔诺尼亚一大一小两轮月亮挂在天幕之中。银白如雪,映衬得海面波光粼粼,十分壮观。
“那天晚上在海上,为什么要救我?”
这问的莫名其妙,我不觉失笑:“能救便救了,还需要理由吗?难道为了听你一句谢谢?”
听出我在调侃,他自己也露出了笑容,面容柔和俊朗,令天中皎月失色。
“那......谢谢你。”
我忽然觉得脸上发烫,忙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不谢,如果我掉在海里,你也会救我的。”
“现在的我会救你。但以前的我......甚至会送你一程。”
他伏在栏杆上,似乎沉浸于回忆。当他转头看向我时,眼神无比哀伤。俊美的脸庞和有着狰狞法印的身躯组合在一起,让我感到莫名悲怆。
他注意到我的变化,轻轻拉开了自己的衣服,握着我的手按上身体的纹路:“刚刚你说不问我不想答的事。但现在,如果你问,我就会答。”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的确好奇你的过去。不过,如果谈起苦难会让你难受,那我的好奇心无足轻重。”
“可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苦难了。”他苦笑着,开始说起最早的记忆。
纳美瑞出生在洛穆的精灵窟,父母都是贵人家的帮佣。在纳美瑞两岁时,他的父亲为了救出被男主人拖进卧室的妻子,对主人动手后被当场处死。后来,那家的女主人出于嫉妒和报复,偷偷把纳美瑞的母亲卖进了妓院,终日沦为别人欺辱的工具。
在纳美瑞七岁时,母亲染病惨死,他也因此被送进了安格洛斯人开办的救济院。不久,又因为体格出众,被选进了帝国的驻京卫队。他的三餐有了着落,除了训练还能上课。救济院的院长说纳美瑞是个幸运的孩子。单有饭吃这一点,就已经强于九成的精灵儿童。
但院长不知道的是,那些孤儿们都是作为死士被选中,专门为皇室成员培养的。他们的训练并不仅仅局限于艰苦的武术和体能训练,还有文化课程,目的是让他们更好地理解和满足主子的需求。
另外,为了使他们做好为皇室牺牲自己的准备,他们不被允许有任何私人物品,不许有任何私下的交情。为了落实后者,卫队将这群孩子编成两两一队,同食同宿,毕业的最终考验便是杀掉另一方。
如果你不想为了皇室杀死朝夕相处的唯一朋友,那么有两个建议。要么你不要和他交朋友,要么你心甘情愿地被他杀死。如果不冷漠,那么就死于软弱吧。
如果你为了皇室杀死了朝夕相处的唯一朋友,那么皇室在你心中的位置将无可超越。
总之,足够冷漠或是足够忠诚,对皇室来说都是易于控制的好苗子。
纳美瑞赢了,他选择了从一开始就不做朋友,因此在最后动手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看到同伴惊恐的眼睛时,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病死的妈妈。因此呕吐了一顿,浪费了珍贵的食物。
他的胜利不仅仅来自于刻苦的训练,还得益于10岁时突然获得的贝利亚印记。当初他因为这个印记着实惶恐了一阵,担心会被作为异教徒处死,但卫队的长官似乎不以为意,甚至还夸他好运。
在纳美瑞毕业时,他足够冷漠,也足够强大,是公认合格的侍卫候选人。
但对皇室来说,仅仅是心智上的控制还不够。
在纳美瑞二十八岁那年,他被年仅八岁的路奇乌斯皇子认领。法师将主仆契约和皇子的名字作为法印,一笔一划镌刻在纳美瑞的皮肉上。受法印的辖制,他永远不能做出伤害路奇乌斯的事,并在听到他的命令时保持绝对的服从。
到去年,他已经服侍了皇子十九年。尽管纳美瑞的容貌从十九岁开始就从未变过,他其实已经五十七岁了,而皇子也已经三十七岁了。
这十九年,他见惯了皇室内的明争暗斗。他的主人路奇乌斯是皇帝的第六子,为皇帝与自己的亲姑姑所生,性格阴晴不定,极为敏感易怒。他的母亲死于毒蛇咬伤,因此路奇乌斯在父亲的后宫中没有靠山,一直讨不到什么好,反而处处受到折辱。
为了保护自己的声誉,皇子积蓄的怒意不能对外表露,便全数泄给了自己的宫人。
纳美瑞虽然算不上陪伴最久的宫人,但因为是他的近卫,所受的折磨也越多。
譬如说,他会因为在宫宴上被怠待,便罚纳美瑞一个月只能吃生老鼠。又比如,为了观摩精灵的自愈能力,他曾要求纳美瑞自己挑断手脚筋。
前年,路奇乌斯在姐姐的婚宴上受了侮辱,羞辱的滋味如同万针刺心,扎伤了他的自尊。回宫后,他偶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姐姐旧日送他的宫女,便下令要同在他宫里做卫士的宫女儿子过来。
那个卫士年轻而纯真,并不明白自己被召见的原因。心中疑惑和紧张交织,他毕恭毕敬地走到路奇乌斯的面前。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所要面对的,将是一场恐怖而变态的命运之局。
路奇乌斯眼神如同寒冰,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命令卫士与自己的生身母亲发生关系。如此丧失人伦的命令让卫士瞬间陷入了精神崩溃。他的身体颤抖着下跪,在哭告无用之后,困兽死斗般拔出了手中的刀。
出刃的瞬间,刀光闪烁,红色的鲜血如同火焰般喷涌而出。然而,这都是卫士自己的血。在路奇乌斯还来不及下令之前,纳美瑞就砍下了卫士的脑袋。他心里知道,如若不这么做,等待卫兵的将是无尽的折磨。
见人死了,路奇乌斯当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先是剥下了卫兵的脸皮贴在自己脸上,然后糊着这张脸奸杀了卫兵的母亲。
当皇子对着这对母子的尸体解溺的时候,纳美瑞心中第一次萌生了逃亡的念头。出人意料的是,法印并没有阻拦他。
看来,除了直接伤害皇子和违背他的命令,这张法印并不会禁止他有自我意识。
首先向纳美瑞伸出援助之手的人是太监总管,他嘱托自己的侄子送纳美瑞出宫。纳美瑞一辈子在卫队和皇宫,第一次为了自由放下戒备。短暂而愚蠢的憧憬过后,他就被总管的侄子用树华迷晕,卖给了奴隶贩子。
接下来的日子,纳美瑞几经转手和出卖,见识了俗世中精灵的受难,从一个地狱逃到了另一个地狱。
终于,他杀了奴隶主,逃到了欧梅吉亚,希望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一线生机。然而,命运似乎还没有放过他。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猫人趁他不备,再次用树华控制住了他。
“之后,你就都知道了。”纳美瑞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尤其是在出走之后,仿佛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
海浪仍平静地拍着船板,明月也仍温和地照着天地,而我的心却充斥着惊涛骇浪。
我的手掌轻轻地抚过纳美瑞身上的法印,感到揪心的疼痛。他的手忽然按在我的手上,握着它往上放在他的脸颊。
“那里太难看了,残缺的身体,没有必要自怨自艾的停留,”他轻声对我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是这里,我的头脑也被树华弄坏了。很多记忆的细节,就像盖着一层迷雾。如果有说的不清楚的地方,抱歉啊。”
他的眼神酸楚可怜,似乎更在担心我会继续怀疑他。
我摇了摇头,靠近了一些,摸了摸他的头:“你受苦了,纳美瑞。”
他低下头,静静地,任凭我轻柔的抚触着他的脸。
“逃出来之后,我发现比起我的同族,我已经十分幸运了。”
我想起来拍卖场里被喷了树华后,两眼呆滞的精灵奴隶,有些好奇:“树华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控制精灵的心神,是魔药吗?”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人类在创造精灵时,也创造了母树,那是每一代精灵先人的葬身之地。他们的身体滋养了母树,也因此代表了前人受苦的灵魂。树华即是母树枝干蒸馏后提取的精油,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前人的尸油。”
“精灵的感知力很强,接触树华之后,大脑会陷入极度的痛苦。可能是被同类的尸体震慑住了,也可能是母树带来的通感。精灵历史上受过的所有苦难,顷刻间都会浮现在脑海。”
“那种感觉就像是......极端的威慑,恐惧,自卑,予取予夺。”
纳美瑞闭上眼睛,喃喃说道,仿佛再次被无边的恐怖笼罩。
我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颤抖得厉害。他抬起眼帘,漆黑幽深的眸子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我能看到他的惶恐、忧虑,不安和彷徨。
“别怕。”我轻轻地拍着他的手,想起自己也曾憧憬着,十九岁便能离开畸形秀一般的家庭。对他说也是对我自己说,“你的自由近在咫尺了。”
“到了白金塔解除了法印之后,路奇乌斯就再也找不到你了。而你可以躲的远远的,再也没人能对你用树华。”
纳美瑞沉默了良久,面容上终于绽放出一抹慢慢融化的微笑,眼神中透露出释然的光芒。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声音中透露着一丝柔软:“嗯,我相信初。”